日子像海边的潮水,一天天重复着涨落。程立秋的渔船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程老爹、程立夏、程立冬三人也似乎渐渐融入了这海上的劳作节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程老爹每日在甲板上与那些腥臭的旧渔网为伍,手指被粗糙的网线磨得起了毛刺,他偶尔会直起腰,捶打着后背,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发呆,眼神里是旁人看不懂的复杂。程立冬话依旧很少,但干活越来越有模有样,拉网、下锚这些力气活,他从不惜力,黝黑的皮肤被海风和阳光镀上了一层油亮的光泽,肌肉也结实了不少。船员们虽然还是不太跟他亲近,但背后议论起来,也会说一句:“程家老三,倒是个实在干活的。”
唯独程立夏,还是那副德行。干活偷奸耍滑,能省一分力气绝不用两分,眼睛总是不安分地四处乱瞟,尤其盯着船上那台珍贵的收音机和装鱼款的木头匣子时,眼神里会闪过不易察觉的光。他对掌舵、看机器这些技术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总想凑过去看,但马老四和小山东他们防得紧,根本不让他靠近核心区域,只让他干些纯粹的体力活。这让他颇为郁闷,私下里没少跟程老爹抱怨,说程立秋防他们像防贼。
程立秋对此心知肚明,面上却不露分毫。他依旧每天按时发放工钱,对程立冬偶尔会点点头表示认可,对程立夏的偷懒则选择视而不见,这种近乎漠然的态度,反而让程立夏心里更加没底,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魏红和程立春看着这一切,心里的焦虑并未减少。她们知道程立秋在等,等一个确切的消息。那个被派回老家的水生,就像一根拴在心头的线,线的那一头,牵着真相。
这天下午,渔船回来的比平日稍早一些。海面上起了风,乌云从天际线堆叠起来,预示着天气可能要变。船刚靠稳码头,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在海面上激起无数涟漪。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把鱼获搬进岸边的棚子里避雨。雨幕很快变得密集,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码头上的人都小跑着往家赶。
程立秋穿着雨衣,指挥着最后一点活计。就在这时,他看到雨幕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顶着件破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码头跑来,那跑姿一看就是半大小子,是水生!
程立秋的心猛地一提,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加快动作,打发走了其他船员,又对程老爹三人道:“爹,你们先跟大姐夫回去,我检查下缆绳,马上就来。”
程老爹不疑有他,领着两个儿子,缩着脖子冲进了雨里。
见他们走远,程立秋立刻朝着棚子角落的水生招手。水生跑得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头上,冷得直打哆嗦,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立秋叔!”水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喘,“回来了!打听着了!”
程立秋把他拉到棚子最里面,避开风雨,递过去自己的水壶:“别急,慢慢说,喝口热水暖暖。见到赵老嘎了?”
“见到了!”水生接过水壶,猛灌了两口,哈出口白气,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说道,“俺按你说的,找到赵老嘎爷,把东西给了他。他一开始还不肯说,支支吾吾的,后来看俺大老远跑回去,又收了烟和钱,才悄悄跟俺说了实话,让俺一定保密!”
程立秋眼神锐利:“说,到底咋回事?”
水生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淹没:“立秋叔,你大哥……程立夏,他……他闯大祸了!他在屯子里跟老孙家那个寡妇……就是男人去年冬天拉木头被树砸死的那个……勾搭上了!听说都不是一天两天了!”
程立秋瞳孔微微一缩,果然!他就知道程立夏那副鬼样子,肯定没干好事!
水生继续道:“前几天夜里,也不知道咋走漏的风声,让老孙家本家的几个叔伯兄弟知道了,直接堵在了寡妇家里,把……把两人光溜溜地堵炕上了!当时那场面……听说老孙家人气得差点没把他俩当场打死!程立夏被打得鼻青脸肿,嗷嗷叫唤,跪地求饶……”
程立秋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后来呢?”他问。
“后来……还是你爹和你三弟听到动静跑过去,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好说歹说,最后答应赔钱,才把这事暂时平了下去。”水生喘了口气,“听说赔了老孙家整整三百块钱!还得摆酒赔罪!程立夏把家里那点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了外面一屁股债!老孙家放话了,钱赔了,酒喝了,但人必须滚出黑瞎子沟,以后再看见他,见一次打一次!他在屯子里彻底没法做人了!你爹觉得老脸都丢尽了,也没法待了,这才带着他俩,连夜跑出来投奔你……”
真相如同这冰冷的雨水,赤裸裸地浇在程立秋的心头。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不是因为穷,不是因为活不下去,而是因为奸情败露,赔光了家产,无地自容,才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到他这里来!所谓的“改过自新”,所谓的“走投无路”,全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他们甚至还想利用他的同情心和舆论压力,来为他们遮羞,为他们提供避风港,甚至可能还想着继续刮他的油水!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程立秋的心底缓缓升起。但他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像结了冰的海面。
“赵老嘎还说啥了?”他声音平稳地问。
“赵老嘎爷还说……”水生舔了舔嘴唇,“屯子里人都知道这事了,传得很难听。都说……都说你爹偏心眼没边了,老大做出这种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事,他还有脸带着来找你擦屁股……还说,也就你立秋叔你脾气好,换了别人,早拿大棒子把他们打出去了!”
程立秋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五块钱,塞进水生手里:“水生,辛苦了,这钱你拿着,买双胶鞋,别冻着。这事,烂肚子里,跟谁也别说,包括你爷爷。”
水生捏着钱,用力点头:“立秋叔你放心!俺嘴严实着呢!那……俺先回去了?”
“回去吧,换身干衣服,喝点姜汤。”程立秋拍了拍他的肩膀。
水生把破麻袋往头上一顶,又冲进了雨幕里。
程立秋独自站在风雨飘摇的码头棚子里,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大海和密集的雨线。雨水敲打着棚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替他宣泄着内心的愤怒和鄙夷。
他慢慢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好,很好。真相大白了。
他原本还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幻想,或许老家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以逾越的难关。但现在,这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这不是难关,这是丑闻!是耻辱!
他们把他这里当成了什么?垃圾收容站?还是可以无限索取的血库?
程立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
他想起了父亲那卑微讨好的演技,想起了程立夏那躲闪心虚的眼神,想起了他们利用邻里同情心施加的压力……这一切,此刻看来,是如此的可笑、可悲、又可恨!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但天色更加昏暗了。
程立秋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雨水清冷气息的空气,缓缓松开了拳头。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既然知道了底牌,那接下来的牌,就好打了。
他们不是想演吗?不是想利用“孝道”和“人言”吗?
那他就陪他们演到底。
只是,这戏的导演和节奏,该由他来掌握了。
他整理了一下雨衣,迈步走出棚子,踏着泥泞的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像踩在实处。
家里,晚饭已经摆上了桌。玉米碴子粥,贴饼子,咸鱼疙瘩,还有一小盆魏红特意炒的土豆丝,算是加了菜。
程老爹三人已经坐在桌边,程立夏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停地朝外张望。看到程立秋浑身湿气地进来,他立刻低下头。
“咋才回来?淋湿了吧?快擦擦,吃饭了。”魏红递过来一条干毛巾,眼神里带着询问。
程立秋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和头发,神色如常地坐到桌前:“缆绳有点松,紧了一下。没事,雨不大。”
他拿起一个贴饼子,掰开,夹了一筷子咸鱼,大口吃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程老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立秋啊,今天……老大和老三,在船上还行吧?没给你添麻烦吧?”
程立秋嚼着饼子,抬眼看了看程立夏。程立夏紧张地捏紧了筷子。
“还行。”程立秋咽下嘴里的食物,语气平淡,“老三干活实在,力气见长。大哥……”他顿了顿,看到程立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脚还算麻利,就是得多用点心,海上干活,光靠眼力见不够,得下力气。”
这话听起来像是普通的评价,甚至带点勉励,但落在程立夏耳朵里,却像针一样扎人,他觉得程立秋话里有话。
“是,是,立秋你说得对,老大,你听见没?得多跟你弟弟学!”程老爹连忙打圆场。
程立夏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程立秋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再次变得压抑起来。
魏红和程立春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敏锐地感觉到,程立秋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虽然他还是那样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仿佛多了一种冰冷的、笃定的东西,像磨利了的刀锋,藏在刀鞘里,却散发着寒意。
吃罢晚饭,雨也停了。程立秋起身,对程立冬说:“老三,跟我出来一下,看看院门闩好没有。”
程立冬愣了一下,老实地站起来跟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程老爹、程立夏和收拾碗筷的魏红、程立春。
程立夏有些不安地低声问程老爹:“爹,老二……他是不是知道啥了?”
程老爹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瞎琢磨啥?他能知道啥?赵老嘎他们敢乱说?闭嘴,老实点!”
院子里,程立秋检查了一下院门,确实闩好了。他站在湿漉漉的院子里,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老三,忽然开口:“老三,在船上干活,累不累?”
程立冬没想到二哥会问这个,老实回答:“累。但比在地里刨食强,能吃饱饭。”
“嗯。”程立秋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靠力气吃饭,不丢人。做人,脚底板得踩在实地上,心里才踏实。”
程立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程立秋不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出海。”
他看着程立冬进屋的背影,眼神深邃。这个老三,或许还有救。至于那两位……他的目光冷了下来。
真相已经握在手里,下一步,就是如何用好这张牌,让他们乖乖地、按照他程立秋的规矩,把这出戏唱完,然后……滚蛋!
夜空中,乌云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疏朗的星,冷冷地注视着这座海边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