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浙江布政使招了,说三年来,他与郭桓分赃共计白银二十万两,还说……还说礼部尚书也曾得过好处……”锦衣卫指挥使毛襄跪在地上,声音发颤。
朱元璋把笔一扔,墨汁溅在龙案上:“查!给朕往死里查!不管是谁,哪怕是皇亲国戚,只要沾了贪腐,一律严惩不贷!”
这场清洗,比历史上的郭桓案早了半年,却来得更加猛烈。短短十日,被下狱的官员就超过千人,应天的刑场几乎天天都在行刑,血腥味飘出几里外。百姓们围在刑场周围,有唾骂贪官的,也有摇头叹息的——毕竟,那些被处死的官员里,不乏曾做过实事的能吏,只因与郭桓有过一面之缘,就被牵连其中。
朱标几次想劝,都被朱元璋挡了回来。他只能看着父亲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用最铁血的手段撕扯着那些附着在大明肌体上的腐肉,哪怕溅得自己满身血污。
这日,朱元璋正在批阅处决名单,朱允熥捧着新印的《大明见闻报》进来,报纸上刊登着郭桓案的进展,字里行间满是对贪官的斥责。
“皇爷爷,”朱允熥把报纸放在案上,“百姓都说,您这是在替天行道。”
朱元璋拿起报纸,看着上面通文机印出的整齐字迹,忽然叹了口气。他这辈子,从濠州的放牛娃到大明的皇帝,见过太多饥饿和死亡,他怕了,怕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再变回那个饿殍遍野的乱世。所以他必须狠,必须让那些想伸手的人看看,贪腐的代价是什么。
“允熥,”他声音有些疲惫,“你记住,这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谁要是敢动百姓的救命钱,朕就敢让他断子绝孙。”
朱允熥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云纹刺绣,皇爷爷那带着血腥味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耳膜发疼。
“是,孙儿记下了。”他低声应着,声音温顺得像只被驯服的雀儿,可心里那点翻涌的念头,让人发闷。
谁要是敢动百姓的救命钱,就断子绝孙……
这话听着解气,可他站在便民楼的柜台后,见过太多捧着微薄俸禄的小吏,捏着几文钱在药铺前犹豫——那点俸禄,够一家老小嚼用就不错了,遇上家人生病,就得变卖东西,甚至借高利贷。就像西街的李文书,在户部当差,每月俸禄不过五石米,上次他媳妇生娃,连请稳婆的钱都凑不齐,还是徐文茂偷偷塞了他二两银子才解了急。
皇爷爷总说官员贪腐是本性恶劣,可那点俸禄,真的够吗?
他想起陈远领了白糖时的激动,说那五十斤糖能换几几十石米,够家里吃半年;想起老王掌柜算账时念叨,说隔壁税吏房的张大人,为了给老娘抓药,偷偷在夜市摆地摊卖字画。这些人,不是天生的坏人,可日子逼到那份上,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清清白白?
换作是我呢?
朱允熥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自己都吓了一跳。若他是个地方小官,拿着那点不够养家的俸禄,看着上司贪得盆满钵满,看着百姓因苛捐杂税卖儿鬻女,而自己却连一碗热汤都喝不起……他真的能守住本心吗?
怕是难。
人总得活下去,总得让家里人活下去。当活下去的成本,比守住清廉的代价还高时,那点所谓的操守,在柴米油盐面前,就显得格外脆弱。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皇爷爷鬓角的白发。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疲惫,可眼底的狠厉却丝毫未减。这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帝王,见过贪官污吏如何把百姓逼到绝境,见过饿殍遍野的惨状,那种恐惧刻进了骨子里,变成了对贪腐近乎病态的憎恨。
就像被蛇咬过的人,见了绳子都要发抖。皇爷爷被贪官害得家破人亡,如今掌了权,自然要用最狠的法子去防,去杀。道理他懂,可那道理背后,是无数被裹挟的无辜者,是本该为民办事却被逼上绝路的小吏。
可他能劝吗?
朱允熥想起上次为了赈灾粮的事,自己不过说了句“糖掺米”,就被皇爷爷用鞭子抽了肩膀。这位帝王的执念,像千年老树的根,早已盘根错节,深扎在洪武朝的土壤里,岂是他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劝了,只会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儿,甚至可能被认为是在为贪官开脱。皇爷爷的逻辑简单又残酷:贪了就是错,错了就得死。没有中间地带,没有情有可原。
他想起大哥朱雄英批奏折时的样子,明明也觉得有些刑罚过重,却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依旨行刑”。大哥比他看得透彻——在皇爷爷的雷霆之怒面前,任何试图辩解的理由,都只会引火烧身。
或许,这就是皇权的代价。
用铁血手腕震慑宵小,哪怕错杀,也不能放过一个。皇爷爷要的不是绝对的公正,而是绝对的威慑——让后来者在伸手前,先掂量掂量脖子上的脑袋。
朱允熥轻轻吁了口气,把那些翻涌的念头压了下去。他是皇孙,是这大明朝的既得利益者,没资格替那些贪官喊冤,更没立场去挑战皇爷爷用血泪换来的治国理念。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的应天城里,刑场的血,飘在秋日的风里,像极了这大明朝的味道——一半是铁血,一半是烟火;一半是帝王的恐惧,一半是百姓的生计。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乾清宫里静得可怕,只有朱笔划过纸页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像在为这场注定惨烈的清洗,敲着沉闷的鼓点。朱允熥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又像个局中人,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