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卷起高台上的黑色袍角。
雪倾就那么落在了台上,悄无声息,像一片羽毛,没有带起半点灵力波动。
她甚至没有看那名神使一眼,只是平静地,环视着下方那片由火把与狂热面孔组成的海洋。
归墟教的神使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扭曲而残忍的笑容。
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扬起一抹扭曲而残忍的笑容。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要这位不周城的城主,敢对任何一个凡人动手,她就会瞬间坐实“残害苍生”的罪名。
这座城,这十数万即将赴死的信众,都将成为她永世无法洗刷的污点,成为点燃三界凡人怒火的,最盛大的一场烟火。
“看啊!信众们!压迫我们的人来了!”
神使张开双臂,用更加亢奋的语调高声煽动着。
“仙门的刽子手来了!不周城的城主来了!”
“她来做什么?她来‘拯救’我们了!”他狂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她会用她那高高在上的法术,把我们这些胆敢反抗的‘蝼蚁’,连同这座城,一起从世间抹去!以此来彰显仙门不可侵犯的威严!”
“来吧!让我们用自己的血,向三界证明他们的虚伪与残暴!”
“杀了她!用我们的血肉,扞卫神明的荣光!”
被蛊惑的凡人们,齐刷刷地抬起头,那一张张麻木或癫狂的脸上,同时爆发出惊人的仇恨。
“杀了她——!”
他们看向雪倾的眼神,像是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雪倾的身影,在无数火把的光芒映照下,轻飘飘地落在了高台之上,就站在那名神使的对面。
没有释放任何威压,也没有说一句话。
但她的出现,本身就将全场的焦点,牢牢吸附在了自己身上。
神使看着她,眼中满是得意的挑衅。
他料定她会愤怒,会反驳,甚至会立刻动手。
然而,雪倾只是静静地扫视了一圈台下那一张张被仇恨扭曲的脸,然后,将视线转回到了神使的身上。
在十数万人的注视下,在山丘上无赦堂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通过灵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压下了所有的嘶吼与喧嚣。
“他说得对。”
四个字。
广场上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台上的神使,脸上的笑容也僵在了嘴角,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雪倾仿佛没有看到他们脸上的错愕,她看着台下无数双茫然、仇恨、或是空洞的眼睛,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凡人流离失所,饥肠辘辘,仙门在争斗不休。”
“凡人病入膏肓,求告无门,修士在闭关悟道。”
“凡人活得像蝼蚁,死得像野狗,千年万年,从未变过。”
她没有反驳,没有辩解。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血淋淋的,所有凡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你们的饥饿,是真的。”
“你们的病痛,是真的。”
“你们失去亲人的绝望,是真的。”
“你们对那些高高在上,漠视你们生死的修士的愤怒,也是真的。”
“在这三界,凡人的命,确实……一文不值。”
山丘之上,无赦堂的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未听过有哪个上位者,会如此坦然地承认修士阶层的“原罪”。
这平静,比任何激昂的言辞都更具力量。
台下的凡人们,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
他们准备好了迎接辩驳,迎接刀剑,却唯独没有准备好……迎接认同。
雪倾的视线,从一张张茫然的脸上扫过,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无尽悲凉的弧度。
“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这种滋味。”
“因为,我也曾是他们脚下的尘埃。”
“一个可以被随意买卖,随意决定生死的……玩物。”
玩物。
这两个字从雪倾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却让整个天庸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高台之下的凡人们,脸上的茫然更深了。
他们仰着头,看着那个站在高台之上,风华绝代,恍若神明的女子,无法将她与“玩物”这个卑贱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那名归墟教神使,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一派胡言!”
他厉声怒喝,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你,不周城的城主,裴玄度的女人,会是玩物?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在欺骗你们!她在用谎言,玷污神明的荣光!她在用卑劣的手段,博取你们的同情!”
神使的声音嘶哑而尖利,但这一次,响应他的,却只有零星的几声附和。
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雪倾,等待着她的下文。
雪倾没有理会神使的咆哮。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在成为不周城城主之前,我是一个花奴。”
“一个在修仙界的黑市里,被明码标价,可以被任何人买走,决定我生死,决定我命运的玩物。”
“我的灵根被毁,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像货物一样,在黑市中被修士们挑选、估价。”
“我的性命,我的尊严,甚至我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取决于买下我的主人的心情。”
“至少,你们还拥有自己的名字,而我,只有一个代号。”
她没有添加任何情绪,没有控诉,没有悲愤,只是用最平淡的语调,将那段不堪的过往,赤裸裸地剖开,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这平静,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能刺痛人心。
台下的凡人们,彻底安静了。
他们之中,有太多人,经历过类似的绝望。
被强征去开采灵矿的丈夫,被仙门掳走当杂役的儿子,被路过的修士随手一指便家破人亡的邻居……
他们从未想过,那个高高在上,仿佛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仙人城主,竟然也曾品尝过和他们一样的,那种身为蝼蚁的无力与痛苦。
山丘之上,萧霁闭上了眼睛,握着千机伞的手,指节已然泛白。
他比谁都清楚,雪倾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也比谁都清楚,此刻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重新割开早已结痂的伤口。
他明白了。
他明白阿倾要做什么了。
她不是妇人之仁。
她是在用自己最深的痛,去换取那十数万凡人最后的,清醒的可能。
他闭上眼,不忍再看,那段过往,是横在他和雪倾之间最深的一根刺,也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队伍的最后,任青衣的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花奴……
这两个她曾经鄙夷到骨子里,甚至不屑于多看一眼的身份,此刻化作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想起当年在太玄宗,自己是如何居高临下地,用“废物”、“花瓶”这样的词语去评价那个挣扎求存的少女。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将她视为一件物品,一个威胁,可以随意设计、污蔑、推入深渊。
那个她恨了十年,视为一生之敌的女人,原来也曾和台下那些凡人一样,在泥沼里,绝望地仰望过天空。
任青衣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广场上,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凡人都怔怔地看着台上那个墨衣女子。
他们脸上的狂热,早已褪得一干二净。
那不是仙人俯视蝼蚁的悲悯。
那是一种……同类的眼神。
一种真正经历过黑暗,才懂得黑暗为何物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所以,我不是来告诉你们,你们的恨是错的。”
雪倾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他也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