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扶着。
是裴容。
他的手,像铁钳,箍着我的胳膊,让我不至于瘫下去。
可我宁愿瘫下去。
我宁愿现在就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广场上,死一样的寂静。
几百双眼睛,都盯着我。
有震惊,有疑惑,有敬畏,还有……怨毒。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那道怨毒的视线来自哪里。
贤妃,柳若薇。
她大概想用眼神,把我千刀万剐。
而那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西域使臣,就跪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他那张络腮胡子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被裴容最后那句“究竟是何居心”,给钉在了耻辱柱上。
裴容笑了。
他扶着我,走回到座位上。
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爱妃请坐。”
他亲自把我按在座位上,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坐立难安。
这座位,烫屁股。
裴容重新坐回龙椅,目光扫向下方跪着的使臣。
那股温柔,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冰冷的威压。
“怎么,使臣不说话了?”
“方才不是说,此物性情刚烈,非凡火能烹?”
“怎么到了我大裴惠妃口中,就成了最寻常不过的烤蒸之物?”
“是你们西域之人见识浅薄,还是,你当朕,和我这满朝文武,都是傻子?”
句句诛心。
那个使臣的身体,抖得和秋风里的落叶一样。
冷汗,从他的额角,顺着他那高挺的鼻梁,往下淌。
“陛下……陛下息怒!”
他磕着头,声音都变了调。
“是……是外臣愚钝!是外臣有眼不识泰山!”
“这‘乌蒙’,在我西域,确实……确实是贵重之物。我们……我们不知中原上邦,竟……竟连此等神物都视为寻常。”
他开始胡言乱语地找补。
我听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我把土豆的逼格,给拉得太高了。
以后我还怎么愉快地吃醋溜土豆丝?
裴容冷哼一声。
他显然不信。
但他也不想在这种场合,真的把使臣逼死。
他要的,是打脸。
是把对方的脸,按在地上,狠狠地摩擦。
现在,脸打完了。
就该是,杀人诛心。
“既然惠妃说了烹饪之法。”
裴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玩味。
“那便不能只说不练。”
“李德安。”
“奴才在。”
“传御膳房,就按惠妃方才所言。”
“一半,切块,蒸熟。”
“另一半,整个,拿去烤。”
“朕今日,就要让西域使臣瞧瞧,我大裴,是如何‘怠慢’这‘神物’的。”
“是!”
李德安高声应和,脸上全是与有荣焉的兴奋。
他指挥着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把那箱“乌蒙”,也就是土豆,给抬了下去。
我看着那箱土豆被抬走,我的心,也跟着被抬走了。
按我说的做?
我就是随口一说啊!
蒸多久?火多大?烤到什么程度?
这些我哪知道!
我只是个理论上的王者,实践里的青铜啊!
我紧张地,手心全是汗。
我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裴昭。
他坐得笔直,小脸紧绷,但眼睛亮晶晶的。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凑过来,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娘娘,您刚才,真厉害。”
我:“……”
孩子,别夸了。
你娘娘我,马上就要因为“烹饪方法指导不力”被拖出去砍头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广场上的气氛,很诡异。
文武百官们,交头接耳,不时地朝我投来探究的目光。
西域使臣们,则像一群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地跪在那儿,不敢动弹。
裴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吏部尚书柳大人,说着话。
讨论着今年秋天的税收问题。
柳大人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想发作,又不敢。
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这个他女儿的死对头,出尽了风头。
我感觉自己像个猴。
被人围观的猴。
还是那种,刚刚表演完胸口碎大石,等着观众打赏的猴。
终于。
御膳房的太监,排着队,端着托盘上来了。
一股……很朴素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是,食物被烤熟后,最原始的,带着一点焦香的,碳水的味道。
我闻着这味儿,心里稍微,定了一点。
还好,没烤糊。
两个大白瓷盘,被端到了裴容的御案前。
一盘,是切成块,蒸得冒着热气的。
另一盘,是几个被烤得表皮焦黄,微微裂开的。
很简单。
很粗暴。
完全没有一点“国宴菜品”的精致。
但这,就是最狠的打脸。
你们当成宝的东西,在我们这儿,只配这么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两盘土豆上。
没人说话。
也没人敢动。
裴容看了一眼那个络腮胡使臣,嘴角一勾。
“使臣,请吧。”
“尝尝我大裴御厨的手艺,看看是不是,辱没了你们的‘神物’。”
那个使臣,脸色惨白。
他看着那两盘东西,像是看着两盘毒药。
他不敢吃。
他怕这里面,真的有毒。
更怕的是,这东西,如果真的好吃,那他的脸,就彻底没地方搁了。
他不动。
裴容也不催。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广场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时。
裴容动了。
他拿起银筷,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夹起了一块蒸好的土豆。
那块土豆,还冒着热气。
他没有蘸任何酱料。
就那么,直接,放进了嘴里。
我看见,皇后和柳若薇的脸色,都变了。
她们大概也没想到,皇帝会亲自试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全场,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裴容。
看着他慢慢地咀嚼。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看不出是好吃,还是难吃。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咽了下去。
然后,他又拿起一个烤土豆,用小刀切开。
露出里面,金黄绵软的内芯。
他又吃了一口。
这一次,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我。
那眼神……
不再是之前的激赏和赞叹。
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深邃。
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还有一丝……宠溺?
完了。
他又懂了。
他又从这口土豆里,吃出了治国安邦的大道理。
“不错。”
他开口了。
声音很平静。
“口感绵密,清香回甘。”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好东西,确实不需要多余的烹饪。”
他放下筷子,看向那个使臣,声音冷了下来。
“此等高产、易活、味美之物,足以活人无数。”
“此乃真正的祥瑞,国之重器。”
“你们,却想用它来行诡诈之事,羞辱我大裴。”
“是何道理?”
那个使臣,再也撑不住了。
他“咚”的一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陛下饶命!外臣……外臣罪该万死!”
“我们……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只知它产量惊人,以为是神物,故而……故而想以此,试探天朝深浅……”
“我等,绝无羞辱之意啊!”
他身后的那些西域人,也都跟着,拼命磕头。
“陛下饶命!”
我看着这一幕。
听着裴容对土豆“国之重器”的评价。
我只有一个想法。
我的退休生活。
不仅完蛋了。
甚至,可能要被迫,开始研究,怎么种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