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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的风是裹着细雪来的。昨夜还凝在瓦檐上的白,清晨已爬进画室的窗棂,在雕花的木格间织了层薄霜。那霜不是寻常的白,是带着点透骨凉的莹,像谁把月光碾成了碎末,又掺了半勺刚融的雪,轻轻撒在窗纸上。阿哲推窗时,指尖刚触到玻璃,便觉出股沁人的寒,再看窗棂角落,霜花竟积成了细碎的盐粒模样,风一吹,簌簌落在窗台的青瓷瓶沿,叮当作响。

他转身去取铁皮盒时,脚步放得极轻。那盒子是母亲留下的,绿漆早已斑驳,边角被岁月磨出了暖黄的木色,像件穿了多年的旧衫。盒里躺着那块旧木牌,是哥哥未完成的“嫁妆”——去年今日,哥哥还坐在这窗前,握着刻刀一点点凿出缠枝莲的轮廓,说要等妮妮及笄时,把这木牌缀上红绳,当作她的嫁妆。阿哲掀开盒盖的刹那,一缕霜花恰好飘进来,落在“嫁妆”二字的凿痕里,白得透亮,像一滴没来得及拭去的泪,又像哥哥当年落在木牌上的汗,凝在木纹深处,不肯散去。

他用指腹轻轻蹭掉霜花,指尖触到木牌的温度,是经年累月沉淀的温。木牌正面的“嫁妆”二字,笔画里还留着哥哥的力道,每一笔都刻得极深,仿佛要把对妹妹的心思,全嵌进木头里。翻到背面,缠枝莲的纹样便铺展开来,九十九朵莲,哥哥已刻完九十六朵。最后三朵的位置空着,木面光滑,像段没唱完的民谣,又像冬天里没开完的花,留着个念想,悬在时光里。晨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莲花纹上,木色泛着温润的光,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圆润得很,像是被溪水浸了十年,又被阳光晒了十年,才养出这般柔和的模样。

“得找块性子合的木料。”阿哲蹲在工具房里,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工具房里堆着不少边角料,都是这些年攒下的,有的是从老家具上拆下来的,有的是山里伐树时捡的,每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他先翻出块核桃木,木纹细密,质地却硬得很,用指节敲了敲,声音脆生生的。阿哲试着用刻刀划了道痕,刀尖只留下个浅印,像在石头上挠痒。“不行,太硬了,刻不出妮妮说的‘野气’。”他摇摇头,把核桃木放回原处。

又摸出块松木,轻得很,纹理也软,用指甲就能掐出印子。可松木不经放,时间长了容易变形,还会生虫。阿哲想起哥哥刻木牌时总说,做嫁妆的木头,得经得住岁月磨,要陪着人一辈子的。他叹了口气,把松木推到一边。工具房的角落堆着些旧报纸,他伸手去挪,指尖忽然触到块硬邦邦的东西——是块枣木,去年张爷爷家老枣树锯下来的。

那枣木不大,也就半块砖头大小,表面还沾着点泥土,木纹里嵌着些浅褐色的斑,像晒透了的阳光,又像老枣树上结的枣子,透着股子暖。阿哲把枣木抱出来,用布擦了擦,木色便显了出来,是深褐里带着点红的暖,像秋天里挂在枝头的枣,看着就踏实。他把枣木往旧木牌旁边一放,忽然愣了——哥哥刻的缠枝莲温润如春水,花瓣蜷曲着,像在水里轻轻晃;而枣木的木纹张扬如野火,一道一道的,像风里跳动的火苗。更巧的是,枣木的木纹走向,恰好能和旧木牌上的莲纹接成一条蜿蜒的河,仿佛这两块木头,本就是从同一块木头上劈下来的,只是分开了些时日,如今再遇,便要续上未完的缘。

阿哲拿起粗砂纸,坐在窗前,慢慢打磨枣木。砂粒蹭过木面,发出“沙沙”的声,像春风拂过草地,又像细雨落在屋檐上,轻得很,却又格外清晰。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枣木上,木屑便随着砂纸的移动,一点点飘起来,在光里打着转,像细小的蝴蝶。阿哲磨得很仔细,每一个角落都磨到了,手指被砂纸蹭得有些红,却一点也不觉得疼。他看着枣木的表面慢慢变得光滑,木色也越来越亮,心里忽然踏实起来,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朋友,终于能并肩走下去了。

“阿哲!”门外传来妮妮的声音,带着点雀跃,还没等阿哲应声,妮妮就抱着画具推门进来了。她刚从外面回来,脸颊冻得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发梢上还沾着点霜花,一进门就化了,变成小小的水珠。妮妮怀里抱着画纸和颜料,刚调的胭脂红还在调色盘里淌着,是要画石榴花的底色,红得鲜亮,像火一样。

她一进门就看见阿哲对着木牌发呆,手里还握着砂纸,枣木放在旁边,木屑撒了一地。妮妮把画纸铺在工作台上,颜料的香便漫了开来,是胭脂红的甜,混着枣木的涩,竟生出种奇异的暖,像冬天里围在火炉旁,喝着甜茶,心里暖暖的。“在跟它说话呢?”妮妮笑着问,声音软软的,像。

阿哲回过神,看见妮妮,耳尖忽然有点红,他把砂纸放下,指腹又摸了摸旧木牌上的莲纹:“没……就是看看。”他拿起刻刀,在枣木上空悬了悬,却没敢落下,手微微有点抖。“我怕刻坏了,”阿哲的声音低了些,“哥哥刻的莲那么顺,每一片花瓣都那么软,我这枣木的木纹这么野,刻出来的莲会不会显得突兀?”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哥哥刻的花瓣边缘,那边缘圆润得很,像是被哥哥的手摸了千百遍,才变得这么柔;而自己手里的刻刀,刚磨过,刀尖还闪着光,总带着股愣头青的劲,像是要闯祸似的。

妮妮走过来,拿起枣木,往阿哲掌心一拍,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阿哲能握住。“你刻的是你,又不是模仿谁。”妮妮的眼睛亮得很,像盛着星光,“你看这木纹,歪歪扭扭的,像不像你第一次刻坏的木牌?”她指着枣木木心处的一个结,那结不大,圆圆的,颜色比周围深些,像颗小小的珠子,“这结疤多好啊,像朵没开的花,比光溜溜的木头有脾气多了。哥哥的莲是温柔,你的莲是野气,合在一起才好看,像春天的草和夏天的花,少了谁都不行。”

窗外的霜不知何时开始化了,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淌,一条一条的,像眼泪,又像雨丝,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溪,顺着窗台的缝隙,慢慢渗进土里。阿哲看着那溪水,忽然想起哥哥的木牌背面,除了“嫁妆”二字,还有一行更浅的刻痕,是上次妮妮没看清的。他把木牌翻过来,对着光仔细看,那行刻痕很淡,像是哥哥刻的时候故意放轻了力道,字很小,是“妮丫头说,缠枝莲要缠着手腕才好看”。

原来哥哥刻莲的时候,早把妹妹的花刻进了木头里。阿哲的眼睛忽然有点酸,指尖触到那行刻痕,像是触到了哥哥的温度,又像是触到了妮妮的笑。他忽然明白,这木牌不是哥哥一个人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是他们三个人的,是时光里的念想,是心里的暖。

“我知道该怎么刻了。”阿哲深吸一口气,刻刀终于落下,第一刀就带着股野劲,在枣木上划出道斜斜的痕,不像哥哥刻的那样圆润,而是带着点锋利,像被风扯歪的花瓣,又像山里的野草,不管不顾地往上长。“他的莲是绕着腕子的温柔,”阿哲一边刻,一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坚定,“我的莲要顺着风跑,跑到他没来得及去的地方,跑到妮妮喜欢的地方。”

妮妮坐在旁边调颜料,她把胭脂红挤在调色盘里,又加了点金粉——那金粉是上次阿哲刻木牌时,落在凿痕里的,她偷偷收了起来,觉得好看。金粉混在胭脂红里,红得更亮了,像夕阳落在花瓣上,闪着光。妮妮忽然拿起画笔,在画纸上画了只手,是握着刻刀的手,指节上沾着木屑,手腕处缠着朵半开的莲——一半是哥哥刻的圆润,花瓣软乎乎的,像在笑;一半是阿哲刻的张扬,花瓣带着点劲,像在跳。莲心处点了滴金,小小的,却格外亮,像两双手在时光里交握,也像两颗心贴在一起。

刻刀凿木的“咚咚”声,在画室里响了起来,不重,却很有节奏,像心跳,又像时钟的滴答声,敲出个温暖的节奏。阿哲刻得很专注,眼睛盯着枣木,连妮妮在旁边画画都没注意。他刻到第二朵莲时,手指忽然一滑,刀尖在枣木上划了道浅疤,不长,却很明显,像块白玉上多了道痕。

阿哲皱起眉,正要拿起砂纸把疤磨掉,妮妮却按住了他的手。“别磨掉,”妮妮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这疤像颗小月牙,多好看啊,是你太急着把莲送给我呢。”她指着那道疤,眼睛弯成了月牙,“你看,要是在疤旁边刻片叶子,刚好能把它遮成叶底的阴影,像莲长在叶子下面,多有意思。”

阿哲的耳尖腾地红了,像被夕阳染了色。他没说话,却照着妮妮说的,在疤旁补了片小小的叶。叶子刻得很细,边缘带着点锯齿,刚好把那道疤遮了大半,只露出一点点,真的像叶底的阴影,藏在莲旁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才不是……”阿哲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叫,话没说完,却看见妮妮偷偷拿起画笔,在画里那只手的指尖,添了点枣木色的屑,像他刚才蹭在手上的那样,小小的,却很显眼。

暮色慢慢漫进来,从窗棂缝里钻进来,把画室染成了暖黄色。阿哲放下刻刀时,枣木上的两朵莲已初见模样。哥哥的莲与阿哲的莲,在木牌中间慢慢缠成了一股,像两条河汇进同一片海,又像两根藤绕着同一根柱子,你依着我,我靠着你,再也分不开。阿哲把木牌举到窗前,夕阳透过木纹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每片光斑里,都像藏着个跳动的蕊,闪着光,像星星,又像眼睛。

“还差最后一朵。”妮妮把画纸往他眼前推,画里的莲心处,多了个小小的“哲”字,刻痕里填着金粉,亮得很。“明天刻完它,咱们就把木牌拼起来,好不好?”妮妮的声音里带着点期待,眼睛盯着阿哲,像在等他点头。

阿哲握着刻刀的手轻轻抖了抖,刀尖在最后一朵莲的位置悬着,没落下。他忽然觉得,这最后一朵莲,要等个特别的时刻,要等阳光最暖的时候,要等风最柔的时候,才能刻下去。窗外的雏菊不知何时开了朵新的,花瓣是淡紫色的,上面还沾着化霜的水,在暮色里闪着,像在说:别急,最好的莲,要等最暖的光。

他把刻刀收好,放进工具箱里。工具箱是哥哥留下的,铁制的,上面还刻着哥哥的名字。阿哲打开箱子时,忽然发现里面多了块新的创可贴——是妮妮放的,创可贴上面印着小小的缠枝莲,一半是圆润的,像哥哥刻的;一半是张扬的,像他刻的。那连缠在一起,像他们刻在时光里的,未完的故事。

阿哲把创可贴拿起来,贴在刚才被砂纸蹭红的手指上,暖暖的。他看向窗外,暮色已经浓了,远处的山变成了黛色,近处的树也笼在雾里。妮妮还在画画,画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和刚才打磨枣木的声音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阿哲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有木,有花,有妮妮,有哥哥留下的念想,时光慢慢的,像刻刀在木头上凿出的痕,每一笔,都藏着暖。

他走到窗前,又摸了摸窗棂上的霜,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点湿痕。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点凉意,却不冷,因为画室里有颜料的香,有枣木的涩,还有两个人的呼吸,混在一起,暖得很。阿哲想起哥哥常说的话:木头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他看着桌上的木牌和枣木,忽然觉得,它们好像真的有了灵性,在时光里,等着被刻上更多的故事,等着被缠上更多的莲。

妮妮画完了画,把画纸举起来,对着光看。画里的手握着刻刀,手腕上的莲一半圆一半野,莲心的“哲”字闪着金粉的光。“你看,像不像咱们的木牌?”妮妮笑着问,把画纸递给阿哲。阿哲接过画,指尖触到画纸的温度,是妮妮手心的暖。“像,太像了。”他点点头,眼睛里带着笑。

暮色更浓了,阿哲点亮了画室里的灯。那是盏旧油灯,灯芯燃着,发出昏黄的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长长的,像要缠在一起。阿哲把木牌和枣木放进铁皮盒里,盖好盖子,又把铁皮盒放回原处。“明天再刻最后一朵莲。”他说,声音里带着点期待。“好啊,”妮妮点头,“明天咱们早点来,等阳光最暖的时候刻。”

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画室。阿哲锁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内,油灯还亮着,照着桌上的画纸和铁皮盒,暖得很。风还在吹,却不再冷了,因为心里装着暖,装着木与花的念想,装着未完的故事。阿哲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阳光会很暖,风会很柔,刻出来的莲,也一定会很好看。

走在回家的路上,妮妮手里拿着那幅画,阿哲手里拿着工具箱。月光从云里钻出来,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银。两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并排走在一起,像木牌上的莲,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你说,哥哥看到咱们刻的莲,会不会开心?”妮妮忽然问,声音很轻。阿哲停下脚步,看向月亮,月亮很圆,像哥哥的笑。“会的,”他说,“他一定会很开心。”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点枣木的涩,又带着点颜料的香。阿哲想起哥哥刻的九十六朵莲,想起自己刻的两朵莲,想起明天要刻的最后一朵莲,忽然觉得,时光好像真的被刻刀裁成了碎片,每一片里,都藏着暖,藏着爱,藏着木与花的共生。而他们,就在这些碎片里,慢慢走,慢慢刻,把未完的故事,一点点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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