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阳光似乎也带着几分节日的慵懒,慢悠悠地爬过山梁,将温暖的金辉洒向麻风村每一个角落。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和各家各户飘出的食物香气。
刘氏天不亮就起身了,将孩子们一一唤醒。每个人都换上了赶制好的新衣。
虽然只是最普通的靛蓝色粗布,浆洗得干净挺括,穿在一家人身上,却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都收拾利索些,头发梳好。”
刘氏仔细地帮宋砚溪扎好小辫,系上那根鲜艳的红头绳,又给双胞胎理了理衣襟,“待会儿去了村里长辈家,要懂规矩,问新年好,不许胡闹,听见没?”
“听见了,娘!”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小脸上洋溢着兴奋和一点点的紧张。
这是他们在这个新家过的第一个年,也是第一次正式去拜会乡邻。
宋清越拿一盆清水当镜子,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也仔细地将长发挽成一个紧实的发髻。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些许忐忑。她知道,今天的拜年,不仅仅是一场礼节性的走动,更意味着她们即将融入这个麻风村。
一切准备停当,刘氏拎上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里面装着昨晚特意留出的一些炸丸子几块饴糖和一小包干蘑菇,作为登门的随手礼。
一家人锁好院门,朝着宋大川家走去。
宋大川一家也早已收拾妥当。
宋大川的腿伤好了八成,已能丢开拐杖慢慢行走,脸上气色红润了不少。
刘氏母女过来,“叔,婶子,过年好!”宋清越和弟弟妹妹们异口同声道。
宋大川笑着迎上前:“好好好,都来了就好!今天气色都不错!走,我带你们去村里几家坐坐,认认门,也给大家拜个年!”
刘氏笑盈盈地给宋大婶递了一份他提前包好的糖贻和油炸丸子,“给二蛋甜甜嘴的!”
“这可使不得,刘大妹子,你太客气了!”宋大婶忙推托。
“快拿下,他婶子,咱自家人,不讲那些虚的,给孩子吃!”
宋大婶推脱不过,便收下了,“二蛋这孩子,不知道跑哪儿疯玩去了!”
“我这几个还老实在这里,是因为还不熟悉村子的孩子,熟了肯定不在身边待不住,半大孩子哪有不顽皮的!”
刘氏和宋大婶寒暄了几句,宋大川又让她们母女几人进屋吃了盏当地流行的擂茶。过了一会儿才领他们去熟悉村里人。
有宋大川领着,刘氏和宋清越心里踏实了不少。一行人便先从左邻右舍开始拜年。
最先去的是离宋大川家不远的一户,主人姓王,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和儿子儿媳,得了宋清越写的“五谷丰登”春联,对联还崭新地贴在门上。
宋大川在院门外就高声笑道:“王婆婆!新年好哇!给您拜年来了!我带咱本家侄女一家来认认门!”
王婆婆的儿子闻声迎了出来,是个憨厚的汉子,看到宋大川和身后的刘氏等人,脸上立刻露出朴实的笑容:“宋大哥新年好!快请进请进!娘,宋大哥和写对联的宋姑娘来了!”
王婆婆也拄着棍子从屋里出来,眯着眼笑:“哎哟,新年好新年好!快屋里坐!就是这闺女写的对联吧?字可真俊!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头回见这么体面的字贴在自家门上!心里欢喜着呢!”她拉着宋清越的手,一个劲地夸。
刘氏忙让宋清越和孩子们问好,又递上小篮子里的炸丸子:“婆婆,自家炸的一点吃食,您别嫌弃。”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快拿着快拿着!”王婆婆推辞不过,让儿子收下,又忙着抓了几把自家炒的花生瓜子塞给宋屹宋屿,气氛十分融洽。
又走了几家,情况大体类似。得了对联的人家,态度都明显热情许多,会端出茶水、花生、炒豆子招待,夸赞宋清越的字,询问她们生活是否习惯。
虽然依旧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但善意是主调。
刘氏和宋清越始终保持着谦和得体的态度,不多言不多语,送上祝福和微薄的礼物,真诚地感谢之前的包容。
宋砚溪和双胞胎弟弟也表现得格外乖巧,奶声奶气地说“新年好”,得到零嘴时眼睛亮晶晶的,但都乖乖交给刘氏收着,并不当场贪吃。
宋大川看着这一幕,颇感欣慰,觉得这刘氏教出来的孩子真懂事,大户人家出来的人,果然懂规矩。
然而,并非所有门户都敞开着欢迎。
当宋大川领着他们来到村子偏中心一处略显破败的院门前时,气氛明显冷了下来。这就是老陈头家。
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门上光秃秃的,并没贴春联——宋清越记得,老陈头并没来求过对联。
宋大川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但还是上前叩了叩门板,提高声音:“老陈叔?新年好!陈叔在家吗?我带人来给您拜年了!”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声硬邦邦的回应:“谁啊?大过年的,吵什么!”
接着,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老陈头那张干瘦、颧骨高耸的脸露了出来,眼神浑浊带着戒备,在看到宋大川身后的刘氏和宋清越时,那戒备立刻转化成了毫不掩饰的嫌恶。
“哟,我当是谁。”
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并没打开门的意思,“宋大川,你如今可是出息了,尽领着些不清不楚的人瞎晃悠。我家门槛低,容不下贵人,这年也拜了,请回吧!”说着就要关门。
宋大川连忙伸手抵住门,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赔着笑脸:“老陈叔,您看您这话说的……大年初一的,邻居之间拜个年不是应当应分的嘛?你来我家,我也去你家的,刘家妹子她们是诚心来……”
“诚心?”老陈头嗤笑一声,打断他,浑浊的眼睛斜睨着刘氏和宋清越,“谁知道安的什么心?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我们麻风村庙小,供不起你们这些京城来的‘大佛’!谁知道你们那案底干不干净,别过了年就把官差招来,连累我们一村老小跟着吃挂落!”
这话说得极其刻薄难听,刘氏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把孩子们往身后拉。
宋清越眉头蹙起,上前一步,将母亲和弟妹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地看着老陈头,不卑不亢地开口:
“陈爷爷,新年好。我们虽是外来的,但也懂礼数。今日冒昧前来,只为拜年,绝无他意。
我们是不是清白,时间自然能证明。至于官差……”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们若是逃犯,自有律法惩处,断不敢连累乡邻。但我们若是被遗弃的无辜之人,也望陈爷爷和村里各位长辈,能给我们一条活路,留一分余地。”
宋清越的话条理分明,既表明了立场,也暗指对方无凭无据的指控过于武断。
老陈头被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小姑娘言辞如此犀利,一时有些恼羞成怒,梗着脖子道:“哼!牙尖嘴利!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巧言令色!反正我家不欢迎你们!赶紧走!”
说完,竟“嘭”地一声狠狠将门关上了,差点撞到宋大川的鼻子。
吃了这么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场面顿时尴尬无比。
宋大川气得脸色发青,对着门板啐了一口:“呸!个老倔驴!不识好歹!”
刘氏眼圈微红,拉了拉宋大川的衣袖,低声道:“他叔,算了……别为了我们伤了邻里和气。我们……我们回去吧。”
宋清越心中也憋着一股气,但知道此刻争吵无用,反而坐实了对方“不清不楚”、“惹是生非”的指控。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对宋大川道:“叔,娘说得对,我们回吧。多谢您带我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