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内堂,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宋清越跟着两名衙役,刚踏上回廊的青石板,一个焦躁又熟悉的声音便穿透门扉,尖锐地刺入她的耳膜。
“……千万不能让他死在怀远县内!否则别说重返京城,只怕你我项上人头都难保!”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惊惶,“这穷乡僻壤,难道连个能治外伤的郎中都死绝了吗?区区箭伤都处置不了,一群废物!”
是宋应!宋清越的父亲,原来的勇毅侯,如今这怀远县的县丞大人。
宋清越下意识地垂低了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但脚步却未曾迟疑。
她如今皮肤黝黑,身形因长期劳作和营养改善而抽高了不少,早已褪去了侯府深闺中那点娇养出来的苍白与柔弱。
粗布衣裙,简单发髻,与一年多前那个在侯府末席小心翼翼、几乎不被父亲正视的庶女,判若两人。
廊下侍立的幕僚们个个噤若寒蝉,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废物!要你们有何用?连一点应对之策都拿不出来吗?”宋应的斥骂声再次响起,伴随着瓷器重重顿在桌面的声音。
一个幕僚壮着胆子,声音发颤地回禀:“大、大人息怒!招募外科郎中的榜文已张贴各处,只是……只是迟迟无人敢揭榜啊!那陈郎中确是怀远名医,已派人去寻了,可他出诊在外,据回报……恐需两日后方能赶回……”
“两日?!”宋应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两日后他的血早就流干了!本官的前程也要跟着一起陪葬!”
就在这时,引路的衙役在门外高声禀报:“大人,揭榜的人带来了!”
“带进来!”宋应不耐烦地喝道。
门被推开,宋清越低着头,迈过门槛。
几乎就在同时,“啪嚓”一声脆响,一只青瓷茶盏在她脚边炸裂,滚烫的茶水和碎片四溅开来,吓得她身后的衙役一个哆嗦。
宋清越脚步微顿,却并未惊呼,只是默默将脚往后挪了半分,避开了那些瓷片。
堂上,宋应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面色焦黄,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焦虑过度、夜不能寐。
他锐利而烦躁的目光扫过进来的三人,最终落在站在最前面、低垂着头的宋清越身上。
“废物!”他看都没仔细看,便对着衙役骂道,“本官要的是能救命的郎中!不是来添茶倒水的小丫鬟!你们是瞎了眼吗?”
那衙役吓得腿一软,连忙躬身解释:“大、大人息怒!是……是这小姑娘自己揭的榜,她说……说她自幼习医,擅长止血……”
“她?”宋应这才正眼看向宋清越,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土气、低着头看不清全貌的乡下丫头,语气充满了不屑,“就你?揭榜?你可知道里面躺着的是何等贵人?你可知道治不好是什么下场?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宋清越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用刻意放低、带着几分乡音的语气回道:“回大人话,民女明白。民女自幼随家中长辈行医,于外伤止血一道,确实有些许心得。愿尽力一试。”
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与年龄和装扮不符的沉稳。
宋应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
时间紧迫,陈郎中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丫头虽然来历不明,但眼下实在是无人可用……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心中烦躁更甚,不耐烦地挥挥手:“哼!牙尖嘴利!本官丑话说在前头,你若能治好他,本官重重有赏!若是不懂装懂,胡乱施为,误了贵人的病情……”
他语气骤然转冷,带着森然的杀意,“本官必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到这话,宋清越心中一片冰凉,更确认了这男人的凉薄本性。为了他的前程,他人的性命皆可视为草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宋应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虽然只是一瞬便又垂下,但话语却清晰坚定:“民女明白。若民女侥幸能救活贵人,不敢求重赏,只恳请大人答应民女一个请求。若救不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个请求?
宋应眯了眯眼,这丫头倒是有点意思,不先问赏银,反而提条件。不过他现在没心思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带她进去!”他不再多言,对着衙役厉声吩咐,“若她束手无策,立刻轰出去!再想别的法子!”
“是,大人!”
宋清越不再多看宋应一眼,跟着衙役转身走向内室。
跨出内堂门槛的瞬间,她紧绷的后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心中五味杂陈——果然,他完全没有认出自己。
同住一个屋檐下十余年,父女之情淡薄至此,竟对面不相识。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为原主感到悲哀。
衙役引着她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厢房。还未进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混合着草药味扑面而来。
房间内光线有些昏暗,窗户紧闭,空气凝滞。
几个穿着长袍、看样子是郎中的老者愁眉苦脸地立在床榻两侧,不停地摇头叹息,显然是束手无策。
“让开让开!揭榜的郎中来了!”衙役高声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解脱。
那几个老郎中闻言,惊讶地转过头,当看到进来的只是一个年轻姑娘时,脸上顿时露出了比刚才更加失望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胡闹!简直是胡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忍不住拂袖低语,“县丞大人真是病急乱投医!这等重伤,岂是一个黄毛丫头能处置的?”
宋清越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和质疑的目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那张雕花木床之上。
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即使此刻面色惨白如纸,双唇干裂毫无血色,紧闭着双眼陷入昏迷,也难掩其五官的俊朗与立体。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间似乎也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锐气与隐忍。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肩下方靠近胸膛的位置。
那里厚厚的纱布已被暗红近黑的血液浸透,黏腻地贴在肌肤上,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洇出新的血渍,颜色深沉诡异,显然不是正常的鲜血。
宋清越的心沉了沉。这出血情况,这血色……恐怕不仅仅是伤口崩裂那么简单。
她快步走到床前,对旁边一个侍立的小厮道:“帮我打盆干净的温水来,要快!再找些高度白酒,越多越好!还有剪刀、干净的棉布、蜡烛!”
她的语气果断,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权威。那小厮被她镇住,愣了一下,见旁边的衙役点头,这才慌忙跑出去准备。
宋清越则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准备先检查一下那骇人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