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寝宫内。
许平君躺在层层锦绣堆叠的凤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鬓发,粘在脸颊,但唇边却凝着一丝微弱的笑意。她刚刚拼尽全力诞下皇长子刘奭,此刻正艰难地抬起眼帘,望向乳母怀中那个皱巴巴、啼哭不止的小生命。
“奭儿……”她气若游丝地唤着,枯瘦的手指微微抬起,想去触碰那个象征着她与刘询所有希望的小小襁褓。
宣帝刘询跪在榻边,紧紧握着许平君另一只冰冷的手。他亲眼目睹了妻子在鬼门关前挣扎三日的惨烈,此刻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半。他俯下身,将脸贴在许平君汗湿的额角,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平君,你做到了。我们有儿子了,大汉的太子,我们的奭儿。”
许平君的目光艰难地掠过乳母怀中的婴儿,最终定格在刘询脸上。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那目光里有欣慰,有疲惫,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凉,如同寒潭深处浮动的暗影。
女医淳于衍端着一只黑漆药碗,垂着眼睑,一步步挪到榻前。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掩盖了血与奶的气息。“陛下,皇后娘娘产后元气大伤,需即刻服下这‘归元续命汤’固本培元。”她的声音有些紧绷,手指死死抠着碗沿,指节泛白。
刘询闻言,连忙小心地扶起许平君的上半身,让她虚软地靠在自己怀中。他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许平君唇边。“平君,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许平君顺从地张开嘴,药汁入口的瞬间,她眉头痛苦地蹙起,身体本能地抗拒着那难以形容的苦涩与辛辣。刘询耐心地哄着,一勺,再一勺。药碗渐渐见底。
就在最后一勺药汁滑入许平君喉咙的刹那,异变陡生!
许平君靠在刘询怀中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力贯穿。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嗬”声,像被掐断了脖子的鸟。紧接着,她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四肢扭曲,如离水的鱼般在刘询怀中疯狂挣动!那双刚刚还盛满温柔与疲惫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眼白处血丝密布,瞳孔急剧放大,死死盯着刘询的脸,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平君!”刘询魂飞魄散,失声厉吼,双臂死死抱住她,却感觉怀中的躯体像一块迅速冷却的石头,沉重而僵硬。
殷红的血,不是鲜红,而是带着诡异紫黑的血沫,猛地从许平君口鼻中狂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污流,瞬间染红了她素白的中衣,染红了刘询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也喷溅在近在咫尺的淳于衍脸上和那空空的黑漆药碗上。
“哇——”乳母怀中的婴儿仿佛感应到母亲的剧痛,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
许平君最后的力量,似乎都凝聚在了那只紧攥着刘询衣袖的右手上。五指痉挛着,深深抠进龙袍的织金云纹里,骨节凸起,青筋毕露。她的指甲,竟在极度痛苦中硬生生折断了!断裂的指甲缝里,渗着同样发黑的血丝。那只手,最终无力地滑落,却依旧维持着一个扭曲的抓握姿态,仿佛要抓住这世间最后一点温度,又仿佛要控诉着什么。
她的头,重重地歪向一侧,大睁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椒房殿雕梁画栋的穹顶,再无声息。只有那不断从口鼻涌出的紫黑血液,还在汩汩流淌,顺着下颌、脖颈,滴落在凤榻上价值连城的锦绣堆中,晕开一片片刺目狰狞的污迹。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婴儿尖锐的啼哭在回荡,撞在冰冷的宫墙上,更添凄厉。
时间仿佛凝固了。
刘询抱着许平君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躯体,如同化作了椒房殿内一尊石像。龙袍上那大片温热粘稠、散发着腥甜与药草混合异味的紫黑血液,正透过层层丝帛,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的灵魂。他脸上残留的劫后余生的温柔笑意僵住了,如同被寒冰冻结,继而寸寸碎裂。那双总是隐忍、深邃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茫然,仿佛被骤然投入了最深沉的永夜。
“平……君?”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试图唤醒怀中的人。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抖,想要拂去她脸上粘稠的血污,想要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娘娘!皇后娘娘啊!”乳母最先从巨大的惊骇中反应过来,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这哭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惊醒了呆滞的宫人,椒房殿内一片混乱。
淳于衍脸上被喷溅的血点温热粘腻,如同滚烫的烙印。她手中的黑漆药碗“当啷”一声掉落在织金地毯上,滚了几滚,碗底残留的药渣混着血迹,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留下一道刺目的污痕。她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双腿一软,瘫跪在地,牙齿咯咯作响,面无人色,眼神惊恐地在地上乱瞟,不敢看刘询,更不敢看那药碗。
这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劈开了刘询意识中的混沌!
他猛地抬起头!空洞茫然的眼神在接触到地上那只翻滚的药碗和碗底那摊紫黑污迹的瞬间,骤然收缩、凝聚!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他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底烧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狂怒与的疑云!
“啊——!”一声,刘询爆发出野兽般的吼叫!那是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入致命一刀的狂怒!他将许平君轻轻放回榻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接着,他如同出柙的猛虎,一步踏前!腰间的利剑,“锵啷”出鞘!带着他积压了半生的隐忍与狂怒,狠狠劈下!
“咔嚓!”
那只滚落在地的黑漆药碗,连同碗底那点残存的、混合着紫黑血污的药渣,在凛冽的剑光下应声而裂!碎木屑和粘稠的药汁残渣四溅飞散!
“毒!”刘询的声音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持剑而立,剑兴直指地上药碗的碎片和那摊污迹,面目狰狞,“是毒!”
他猛地转头,眼睛死死钉在瘫软如泥、抖若筛糠的淳于衍身上,。随即,视线扫过殿中每一个惊惶失措的宫人、内侍、女医,每一个接触到目光的人,都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诏!廷尉!”刘询的声音如同惊雷,“给朕封宫!椒房殿内外,一应人等,给朕锁了!一只飞鸟也不准放出去!”
“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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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朱漆大门在沉重铁链声中轰然闭合,隔绝了最后一线天光。宫人面如死灰。
刘询染俯身,拾起半片染血的碎碗,指腹碾过碗底诡异的紫黑污迹,那刺鼻的腥甜直冲颅顶。
“附子……”他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冰寒彻骨。
殿角阴影里,新册立的霍皇后成君死死捂住嘴,凤冠珠翠簌簌抖动。她看着宣帝手中那半片碎碗,又望向凤榻上那片刺目的紫黑,绣鞋悄然后退半步,踩住了滚落脚边的一枚银簪——那是许后薨逝前,赠予淳于衍的“添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