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冬风,像裹了冰渣的鞭子,抽打着渭水两岸凋零的柳条,也抽打着霍府朱漆剥落、铜钉锈蚀的巍峨大门。门楣上那块御赐的“大司马大将军府”金匾,早已被执金吾的兵卒粗暴地撬下,只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凹痕和几缕悬挂着的、可怜巴巴的金漆碎屑,在风中瑟瑟抖动。府门洞开,如同巨兽被剖开的腹腔,袒露着内里被洗劫一空的死寂。
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卷起庭院中无人清扫的枯叶和零星的纸屑,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抄没家产的官吏们早已驾轻就熟,他们裹着厚厚的皮袄,脸上带着一丝麻木的倦怠,指挥着如蚁的役夫和兵卒,将霍府最后残留的、尚值几钱的物件,一件件搬抬出来。
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大床,描金绘彩的漆器屏风,成箱成捆的锦缎绢帛,甚至角落里半人高的青铜仙鹤灯……这些曾彰显着霍氏无上尊荣的物件,如今都被随意地堆放在前庭冰冷的青石板上,像一堆等待处理的巨大垃圾。役夫们粗手粗脚地搬运着,沉重的脚步在空旷的庭院里激起沉闷的回响。一只精巧的玉碗不慎从箱笼边缘滑落,“啪”地一声脆响,摔得粉碎,碧绿的碎片溅落在尘土里。旁边一个抄没的小吏瞥了一眼,只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晦气”,便踢开碎片,继续催促着搬运。
府邸深处,曾经戒备森严、象征霍氏权力核心的书房,此刻门户大开。往日里霍光批阅奏简、运筹帷幄的那张宽大紫檀木书案,如今空空荡荡,只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案角,一方沉甸甸的龟钮金印被随意地扔在那里,那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印信,曾执掌天下兵权,此刻却像块无用的顽铁,印钮上沾染着几点早已干涸的、不知是谁留下的暗红指印。旁边散落着几卷未曾批完的竹简,简牍边缘被粗暴地翻开,墨迹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阳光透过蒙尘的高窗,无力地投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案几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墨字——“慎”。那是霍光生前最后一笔,力透简背,笔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此刻,这“慎”字在尘埃和混乱中,显得如此孤寂,又如此讽刺。
“都快点!手脚麻利些!廷尉府的大人们还等着清点造册呢!” 一个穿着低级官吏皂衣、袖口沾着墨迹的中年人,站在庭院的抄没物资旁,不耐烦地高声吆喝着。他手里拿着一卷展开的清单,对着堆积如山的物件指指点点,声音在空旷的府邸里显得格外尖利刺耳。他是廷尉府负责核验造册的令史张平,此刻正享受着这份凌驾于昔日庞然大物之上的、微不足道的权力快感。
“张令史,” 一个年轻些的书吏小跑过来,手里也拿着一卷竹简,脸上带着几分谄媚和邀功的神色,“西跨院库房里又清点出上好蜀锦三百匹,还有前朝的古玉器一箱,都已登记在册,您看……”他压低声音,“那箱玉器成色极好,有几件小的……”
张平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也压低声音斥道:“眼皮子别那么浅!这是天子钦定的抄没,每一件都要上缴少府!想掉脑袋吗?” 他故意提高了声调,让周围忙碌的兵卒都能听见,“都给我看仔细了!一件不许遗漏,更不许私藏!霍氏谋逆大罪,其赃物俱是国帑!手脚不干净,就是同罪论处!” 那年轻书吏脸色一白,喏喏称是,赶紧退了下去。
张平看着书吏仓惶的背影,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他目光扫过庭院里那些堆积的财物,最终落在一排排被粗麻绳捆绑着、瑟缩在角落里的身影上。那是霍府被籍没的男女奴婢,足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衣衫单薄,在寒风中挤作一团,如同待宰的羔羊。恐惧像一层灰败的釉,涂抹在每一张麻木的脸上。男人们低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冰冷的地面;女人们则紧紧搂着身边同样惊恐的孩子,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如同寒夜里垂死的小兽呜咽。他们曾是这煊赫府邸的一部分,是霍家权势最细微的注脚,如今却成了这场崩塌中最微不足道、也最无处可逃的尘埃。
“这些……也都造册了?” 张平用下巴点了点那群奴婢,语气淡漠得像在询问一堆货物。
“回令史,俱已造册,姓名、籍贯、年岁、身价,一应俱全。” 旁边一个负责登记的老吏连忙躬身回答。
“嗯,” 张平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等此间事了,便一并押往东市官署发卖吧。都是些好劳力,想必能充入不少钱帛。”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谈论一车待售的柴薪。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喧嚣。几辆装饰华贵、由健马拉着的安车在兵卒的引导下,停在了霍府大门前。车帘掀开,率先走下来的,是刚刚因女贵而晋封平恩侯的许广汉。他穿着崭新的深紫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气度沉稳。然而,当他抬头望向眼前这座曾经门庭若市、如今却一片狼藉的府邸时,眼中却并无多少新贵接收产业的志得意满,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快意?是悲悯?抑或是物伤其类的苍凉?他微微眯起眼,目光越过堆积的财物和瑟缩的奴婢,投向府邸深处那洞开的书房方向,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曾经威压朝堂的身影。他沉默地站着,冬日的寒风卷起他锦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紧接着另一辆安车上下来的,是同样新晋显贵、被封侯的史高。与许广汉的沉郁不同,史高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春风得意的笑容。他一身绛红色锦袍,显得意气风发。一下车,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就迅速扫视着庭院里堆积的财物,目光如同精准的算筹,飞快地评估着价值。
“哈哈,许侯爷,看来你我今日是来接收这份‘厚礼’了!” 史高几步走到许广汉身边,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豪爽,“啧啧,瞧瞧,到底是经营了两朝的大将军府,这底蕴,这气象,即便遭此大难,余财也足以羡煞旁人啊!” 他指着庭院里那堆积如山的紫檀家具和锦缎,“这些木料,这成色,稍加修整,放到我新得的园子里,那才叫相得益彰!”
许广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史侯说笑了。此乃国帑,天子恩赐,你我不过暂为保管罢了。霍氏之财,沾着血,用起来,未必那么心安理得。” 他意有所指,目光再次飘向那洞开的书房。
史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许侯爷言重了,言重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霍氏谋逆,咎由自取,其财充公,天经地义嘛!来来来,张令史!” 他不再理会许广汉话里的机锋,转而热情地招呼起廷尉府的张平,“清单何在?快拿来与我和许侯爷过目,看看天子将这泼天富贵,分赐了你我哪几处田庄、哪几处宅邸、还有这些……嗯,这些可用之人?” 他的目光,贪婪地落在了那群被捆绑的、价值不菲的奴婢身上。
张平立刻换上恭敬谄媚的笑容,捧着厚厚的清单竹简,小跑着迎了上去:“平恩侯、史侯容禀,清单在此!北郊上好的水浇田一千顷,划归平恩侯;西市相连的三进大宅五处,连同其中陈设,归史侯;另有京畿良田八百顷,庄园三座,以及此地部分精壮奴仆百人,亦归史侯名下……” 他口齿清晰地念诵着,史高听得眉飞色舞,不住点头。
许广汉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听着张平的禀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幽深的府门。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进庭院,吹得堆积的锦缎哗啦作响,吹得角落里的奴婢们又是一阵惊恐的瑟缩。就在这阵风中,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府门高耸的、被撬去金匾后光秃秃的门楣之上。它收拢翅膀,歪着那颗乌黑发亮的小脑袋,一双血红的眼睛,冰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俯视着下方庭院里上演的一切——忙碌的官吏,堆积的财富,谄媚的交接,麻木的奴仆,还有那两位沐浴在霍家废墟上“恩泽”的新贵。
乌鸦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这喧嚣的抄没现场,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那间蒙尘的书房,落在那方染着暗红印痕的龟钮金印上,落在那枚力透简背的“慎”字上。它沉默地注视着,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洞悉了所有权力兴衰轮回的旁观者。然后,它突然发出一声沙哑短促的啼叫——“呱!”
叫声刺破了庭院的嘈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
史高正沉浸在接收产业的喜悦中,被这突如其来的鸦啼惊得一哆嗦,不悦地抬头斥骂:“哪来的晦气扁毛畜生!滚开!”
许广汉则猛地抬起头,望向那只门楣上的乌鸦,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乌鸦那血红的眼睛,似乎也正冷冷地回望着他。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霍光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看到了女儿许平君饮下毒药前那双清澈信任的眼,也看到了霍禹、霍显临刑前那双充满疯狂和绝望的眼……无数双眼睛,交织着血与火,权欲与毁灭,在这座倾颓的府邸上空盘旋。
乌鸦叫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下方的呵斥,只是抖了抖乌黑的羽毛,振翅而起,像一道不祥的黑色闪电,掠过这座曾经煊赫无比、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人心鬼蜮的府邸上空,朝着远处未央宫那沉默而威严的宫阙方向,头也不回地飞去。
许广汉望着乌鸦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被践踏得污秽不堪的庭院青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日霍氏子弟纵马驰骋的蹄印,也印刻着今日抄家役夫沉重的足迹。一阵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呼啸的北风,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悄然弥漫开来。权柄带来的富贵如同沙上之塔,而那只血眼的乌鸦,总在塔倾之时,准时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