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的老林子里,关于狼的传说数不胜数。但最邪性的,不是那成群结队、眼睛冒着绿光的狼群,而是另一种更为诡异的存在——“狼伥”。老话讲:“为虎作伥”,说的是被老虎吃掉的人,魂魄会变成“伥鬼”,帮着老虎害人。而这“狼伥”,也差不多,指的是被狼群祸害而死、怨气不散,反过来被狼群奴役、引诱活人进入陷阱的邪祟。
这东西,比狼更懂人心,比鬼更怨毒。
故事发生在民国初年,外兴安岭余脉一个与世隔绝的山窝子里,地名叫“狼窝棚”。这屯子不过二三十户人家,靠山吃山,除了打猎采药,也养些牲口。屯子取名“狼窝棚”,就是因为早年这里狼多,时常祸害牲畜,甚至伤人性命。后来屯里的猎户组织起来,狠狠清剿了几次,狼群才渐渐少了,但关于狼,尤其是关于“狼伥”的恐怖传说,却一代代流传下来。
屯里有个老光棍,姓胡,没人知道他大名,都叫他胡老蔫儿。胡老蔫儿年轻时也是个好猎手,后来不知怎的,摔断了腿,成了瘸子,性子也就越来越孤僻,整天阴沉着脸,蹲在自家院门口吧嗒吧嗒抽旱烟,眼神浑浊地望着通往山里的那条小路。他唯一的伴儿,就是一条跟他一样老的黄狗。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封了山。屯子里储备的粮食渐渐见底,人心惶惶。屯长组织青壮年,由最好的炮手赵炮头带领,进山“赶冬荒”(冬天冒险进山打猎),希望能弄点肉食回来度过难关。
赵炮头带着五个人,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跋涉了三天,收获却少得可怜。正当他们灰心丧气,准备往回撤的时候,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发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那脚印像是人的,但又比常人的脚印小一圈,更瘦长,而且步幅极其均匀,在厚厚的积雪上,只留下极浅的痕迹,仿佛走路的人没有重量。
“是‘雪上飞’!”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脸色大变,“这东西邪性,咱们快走!”
“雪上飞”是老辈猎人对“狼伥”的另一种称呼,意思是它们能在雪上行走如飞,不留痕迹。
赵炮头心里也发毛,但看着队员们疲惫饥饿的脸,再看看空空如也的爬犁,他咬了咬牙:“怕个球!就算是鬼,也得扒它层皮!跟上去看看!”
他们顺着那诡异的脚印追踪,翻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前方的林间空地上,竟然孤零零地立着一座低矮的木刻楞(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烟囱里还袅袅地冒着炊烟!
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封山的大雪天,怎么会有人家?
“有救了!”一个年轻后生兴奋地就要往前冲,却被赵炮头一把拉住。
“别动!”赵炮头眉头紧锁,死死盯着那座木刻楞,“这地方,我打了半辈子猎,从没见过有房子!”
就在这时,那木刻楞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围着厚厚围巾的人影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木桶,看样子是出来倒水。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愣了一下,随即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过去。
隔着风雪,看不真切那人的模样,但在这绝境中看到人烟,无疑是巨大的诱惑。队员们纷纷看向赵炮头。
赵炮头心里天人交战。老猎人的直觉告诉他,这地方透着邪门。但那温暖的炊烟和活人的气息,又让他抱着一丝侥幸。最终,对食物和温暖的渴望压过了警惕。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都把家伙准备好,小心点,跟我过去。”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近木刻楞。开门的是个老头,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浑浊不堪,没什么神采,声音也沙哑干涩:“外面冷,快……快进来暖和暖和。”
屋里生着炉子,很暖和,甚至还飘着一股炖肉的香气。这让他们更加放松了警惕。老头话不多,只是默默地给他们端来热水,然后指了指里屋:“锅里有肉,你们……自己盛吧。”
饿极了的队员们也顾不上客气,争先恐后地涌进里屋。只见屋子中央吊着一口大铁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肉,香气扑鼻。他们也看不清是什么肉,捞起来就吃。那肉味道有些怪,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臊,但饿红了眼的他们也顾不上了。
只有赵炮头留了个心眼,他只喝了几口热水,没动那肉。他坐在外屋,打量着这间木刻楞。屋里陈设极其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墙壁上黑乎乎的,像是被烟熏火燎了很多年。而那老头,则一直背对着他们,蹲在炉子边,一动不动,像个木雕。
赵炮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老头的举止太僵硬了,而且,这屋里除了他们几个,再没有其他活人的气息。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赵炮头一个激灵冲进去,只见一个年轻后生指着锅里,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赵炮头凑近一看,脑袋“嗡”的一声——那锅里翻滚的,哪里是什么野兽肉,分明是半只已经煮熟、皮肉脱落的人手!手指头上的指甲还清晰可见!
“呕——”刚才吃了肉的人顿时弯腰狂吐起来。
赵炮头猛地回头,发现外屋那个老头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解开了围巾。露出的那张脸,根本不能称之为脸!皮肤青紫,布满冻疮和腐烂的痕迹,一双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瞳孔,嘴角却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
“狼……狼伥!”赵炮头魂飞魄散,嘶声大喊:“快跑!”
众人连滚爬爬地往外冲。那“狼伥”也不阻拦,只是站在原地,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他们冲出木刻楞,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被几十双绿油油的眼睛包围了!狼!密密麻麻的狼,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龇着白森森的獠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它们仿佛早就等在这里!
那座木刻楞,根本就是狼群和“狼伥”设下的陷阱!用幻象和热气吸引冻饿交加的旅人,然后用那邪门的“肉”迷惑他们的心智,最后再由狼群一网打尽!
“跟它们拼了!”赵炮头双目赤红,端起猎枪就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也彻底激怒了狼群。狼群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猎枪在近距离威力巨大,但狼太多,而且极其狡猾,从四面八方扑来。惨叫声、狼嚎声、枪声响成一片,雪地被鲜血染红。
混乱中,赵炮头看到那个“狼伥”就站在狼群后面,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场屠杀,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的表情。
赵炮头知道,擒贼先擒王,不解决那个“狼伥”,他们今天都得死在这里。他怒吼一声,不顾扑上来的恶狼,调转枪口,对准那个“狼伥”,再次扣动扳机!
“砰!”
枪响的同时,一只巨大的头狼从侧面将他扑倒。猎枪脱手飞出。
等赵炮头挣扎着爬起来,发现那个“狼伥”不见了。而狼群在咬死了其他几个队员后,竟然缓缓地退入了黑暗的林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具被啃噬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赵炮头是唯一的幸存者,他也浑身是伤,连滚爬爬地在雪地里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亮,才被屯里出来寻找的人发现,捡回了一条命。
回到狼窝棚,赵炮头养了半年的伤,才慢慢恢复。但他的一条胳膊废了,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每当屯里人问起那天的经历,他都面露恐惧,不愿多提。只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才流着泪对胡老蔫儿说:“胡大哥……我看见了……那个‘狼伥’……他……他穿着你当年失踪时的那件羊皮袄……”
胡老蔫儿当时正在抽烟,闻言,拿着烟袋的手猛地一抖,烟灰洒了一身。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怨恨,也有一丝解脱。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道:“都是命……逃不掉的……”
后来,据屯里最老的老人回忆,胡老蔫儿年轻时的确是个好猎手,有一次进山打猎,遇到了狼群,同去的伙伴都死了,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但腿也瘸了。自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而他那件最好的羊皮袄,也确实是在那次事故中丢失的……
赵炮头的话在屯子里悄悄流传开来,但没人敢去问胡老蔫儿。胡老蔫儿依旧每天蹲在门口抽烟,望着山路。只是他的黄狗,在赵炮头回来后的那个冬天,莫名其妙地死了。
而关于“狼伥”的传说,也变得更加具体和恐怖。老人们说,那些被狼群害死的人,魂魄会被狼群中的“妖狼”拘禁,无法超生,只能听从狼群的驱使,用它们残存的智慧和记忆,幻化出最能诱惑活人的景象,引诱同类步入死亡。它们比狼更可怕,因为它们懂得利用人的希望和弱点。
狼窝棚的人从此更加谨慎,轻易不敢在冬季深入那片被称为“伥鬼岭”的山林。他们知道,在那白茫茫的雪原之下,隐藏的不止是饥饿的野兽,还有更加怨毒、等待着替身的——伥鬼。而胡老蔫儿每日凝视的那条山路,在风雪弥漫的傍晚,偶尔会有眼尖的人似乎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的佝偻身影,在雪地上飘忽而过,不留痕迹,走向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