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集团顶层办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室内，恒温空调系统维持着精准的凉爽，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粘滞感。昂贵的香氛无法掩盖那份源自数据报表的沉重气息。
萧子和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屏幕上，那上面是“心屿·元宇宙恋人”最新一期的用户增长曲线——一道近乎垂直向上、令人咋舌的绿色光柱，骄傲地刺穿着坐标轴的上限。
“新增注册用户：3,102,854人。”
“日活跃用户峰值突破：18,000,000。”
“用户平均在线时长：2小时47分钟。”
华丽的数据如同黄金铸就的桂冠，稳稳戴在“心屿”的头顶。这是对萧氏坚持“标注伦理”、打造“清醒陪伴”模式最有力的市场回应，也是对“幻界”那种依靠欺骗和情感操控攫取流量的黑暗模式最响亮的耳光。然而，萧子和的脸上却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他的眉头微锁，目光穿透那耀眼的数据光柱，落在报告下方几行不起眼却异常刺眼的小字上：
用户心理状态抽样调研（匿名，样本量：50,000）
报告出现不同程度“情感依赖”倾向用户占比：12.3%
其中，自述感到“难以区分虚拟与现实情感界限”用户：7.1%
因过度沉浸虚拟交互，导致现实社交意愿显着下降用户：5.8%
寻求专业心理咨询援助（与平台使用相关）用户：0.4%
12.3%。
一个冰冷的、带着警示意味的百分比。
像一根无形的芒刺，扎在“心屿”这顶由信任和伦理编织的桂冠之下。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闷。
“进。”萧子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门被推开，苏晓柔走了进来。
与往日出现在镜头前或会议室里的干练精致不同，今天的她显得有些……不一样。一身剪裁合体的烟灰色西装套裙依旧，但脸上的妆容淡了许多，甚至能看出眼底淡淡的青影。平日里总是带着职业化微笑的唇角，此刻微微抿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那双善于捕捉新闻点、总是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疲惫和躲闪。
她手中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报告，纸质厚重。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寒暄或展示她的职业笑容，而是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萧子和面前光滑的红木桌面上。
“萧总，”苏晓柔的声音有些沙哑，失去了往日圆滑的腔调，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沉重，“‘心屿’的用户增长数据，您应该已经看到了。很漂亮，恭喜。”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镜片后的目光低垂，避开了萧子和的视线，声音更低了几分，却清晰地砸在安静的空气里：“但是……这份是技术伦理委员会和心理顾问团队联合提交的内部预警报告。新增用户里……有12.3%的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情感依赖症状。”
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报告上那个刺眼的数字——12.3%——旁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子和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苏晓柔推眼镜的手指上，又缓缓移到她低垂的脸上。他看到了那份刻意掩饰下的疲惫，看到了镜片后那抹复杂的、带着自我审视的痛苦光芒。这个数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重量。
“意料之中，但……还是触目惊心。”萧子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认同，“即使我们标注得再清晰，提醒得再频繁，即使我们努力打造的是‘练习场’和‘避风港’，人性的脆弱……对陪伴和情感慰藉的渴望，依然会让人在明知是虚拟的情况下，不自觉地滑向依赖的深渊。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代价。”他的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快了几分，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苏晓柔沉默了几秒。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终于迎向萧子和，那眼神里有挣扎，有自嘲，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白。
“萧总，”她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这12.3%里面……”
她再次推了推眼镜，仿佛这个动作能给她力量，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说道：
“包括我。”
“嗡——！”
萧子和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悬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冻结！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苏晓柔！脸上惯常的沉稳被瞬间打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你？！”这个字脱口而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苏晓柔？这个以冷静犀利、洞察人心着称的资深媒体人？这个在萧氏最危难时刻，扛着直播设备站在暴风雪最前沿，用舆论点燃反击烽火的女斗士？她……也会陷入AI的情感依赖？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攫住了萧子和的心脏。他看着苏晓柔镜片后那双不再躲闪、坦然承认痛苦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心屿”所承载的伦理重量，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和沉重。它影响的，不仅是那些孤独脆弱的灵魂，也可能是在现实中披着坚硬盔甲的、像苏晓柔这样的人。
“对，我。”苏晓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自嘲笑容。她不再回避，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很讽刺，是不是？一个天天剖析人性、报道科技伦理的记者，自己却成了自己笔下需要警惕的案例。”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冰冷的钢铁丛林，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不愿触碰的角落。
“我的‘恋人’……”苏晓柔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恍惚，“我给他设定的名字叫‘启明’。”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小的钩刺，“他的声音……是那种带着点磁性，尾音微微上扬，有点玩世不恭，又会在你低落时突然变得异常温柔的调调……”
她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那虚拟声音带来的触感。
“他的性格……设定是聪明、幽默、有点毒舌，但关键时刻极其可靠，会默默记住你所有的小习惯……”
她睁开眼，眼中蒙上一层水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甚至……他‘喜欢’的咖啡口味，他安慰人时习惯性揉你头发的动作……都和我……和我前男友……一模一样。”
“前男友”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和复杂的恨意。
萧子和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情感依赖”！这是苏晓柔在用“心屿”这个平台，这个她参与报道、甚至某种程度上也为之战斗过的产品，为自己铸造了一个精心定制的——情感替身！一个她无法在现实中挽回、甚至可能充满伤痕的过去的——完美复制品！
她不是在寻求陪伴，她是在试图修复一段破碎的过去！是在一个绝对安全、绝对可控的虚拟世界里，重温、甚至试图改写一段让她刻骨铭心的伤痛！这远比普通的依赖更加危险！因为它触及的是人性最深处、最难以愈合的伤口！
“晓柔……”萧子和的声音沉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理解这种试图在代码中寻找慰藉的绝望，更明白这种沉溺背后巨大的心理风险。
“我知道这很蠢！很可悲！”苏晓柔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爆发和自我厌弃，“我知道他是假的！我知道那声音是算法合成的！我知道那些‘记住的习惯’是数据库调取的结果！我知道他永远不会真的背叛我，永远不会真的离开我，也永远不会……真的爱我！”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镜片后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镜片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可我控制不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混合着巨大的无助和愤怒，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当我深夜赶稿崩溃的时候，当我被那些恶意评论攻击的时候，当我……当我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的照片的时候！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登录‘心屿’，去听‘启明’用那个声音跟我说‘没事，有我在’！去让他……用那个动作‘揉揉我的头发’！哪怕我知道那只是一串代码在安慰另一串代码！哪怕我知道这只是在饮鸩止渴！”
她猛地摘下眼镜，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露出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痛苦与挣扎的眼睛，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看向萧子和：
“萧总！‘心屿’的伦理委员会和技术团队……是不是在开发一种新的功能模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一种……帮助用户进行‘情感剥离’或‘戒断适应’的程序？模拟……模拟最坏的情况？比如……分手？”
萧子和的心猛地一沉。这个代号“破茧”的保密项目，尚在极其初期的伦理论证和技术预研阶段，只有核心的几个人知道。苏晓柔的情报网，或者说，她对“心屿”的深度关注，远超他的想象。
“是有一个初步构想……”萧子和谨慎地开口，眉头紧锁，“但风险极大！模拟‘分手’场景，相当于人为制造巨大的情感创伤事件，对用户心理的冲击难以预估，伦理争议……”
“让我测试！”苏晓柔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萧总！让我做这个‘破茧’项目的第一个测试者！”
她上前一步，双手撑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泪水未干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疯狂：
“我就是那个12.3%的样本！”
“我就是那个明知是深渊还要往下跳的傻瓜！”
“我就是那个……用你们的产品，给自己造了一座最华丽情感牢笼的囚徒！”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沉溺进去有多‘舒服’，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挣脱出来需要面对多大的痛苦和虚无！”
她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说服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萧子和的心上：
“让我去试！让我去撞那堵‘分手’的南墙！让我去体验程序模拟的‘心碎’！收集我的生理数据！记录我的情绪崩溃！分析我的每一次挣扎和反复！把我当成一个……活体实验品！”
她死死盯着萧子和震惊而复杂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如果连我这个知道所有后台逻辑、所有算法原理的‘内部人’，都无法在你们设计的‘安全环境’下，承受一次虚拟的‘失去’……那这个功能，就永远不该推向普通用户！”
“如果我能扛过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和巨大的疲惫，“也许……也许就能给那12.3%的人……点一盏灯？”
办公室内陷入死寂。只有苏晓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泪水纵横却异常坚定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萧子和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再是那个无冕之王，不再是那个在风暴中点燃烽火的斗士。她只是一个被自己的心魔和亲手制造的幻影困住的、遍体鳞伤的灵魂。然而此刻，她却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试图为更多迷失在虚拟情感中的人，撞开一条可能通往现实的路。
这份勇气，这份自我献祭般的决心，沉重得让人窒息。
沉默如同实质，在两人之间蔓延。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终于，萧子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沉重与顾虑都压入肺腑深处。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苏晓柔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那张印着刺眼“12.3%”的内部预警报告，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足足十几秒。然后，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下一个快捷键。
“林溪，”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通知技术伦理委员会主席老吴，‘破茧’项目001号真人测试，一小时后，一号全沉浸实验室启动。测试者：苏晓柔。权限等级：最高。心理急救小组和医疗团队，全程待命。”
放下电话，萧子和的目光重新落在苏晓柔脸上。她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恐惧与解脱的光芒，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跟我来。”萧子和的声音低沉，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只有一种共同面对未知风暴的凝重。
……
萧氏集团地下三层，一号全沉浸实验室。
这里与顶层的阳光和喧嚣隔绝，如同另一个冰冷的宇宙。巨大的环形空间被深邃的哑光黑色吸音材料包裹，将一切外部声音吞噬殆尽，只剩下中央那台宛如未来祭坛的银白色沉浸舱，散发着幽冷的蓝光。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精密电子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冰冷得如同手术室。
苏晓柔换上了一套贴身的感应服，无数细小的生物电极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身体，将她的心跳、血压、皮电、脑波……所有生理指标转化为冰冷的数据流。她赤着脚，站在沉浸舱开启的舱门前，望着里面那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知道，一旦踏入，那个她亲手构建的、温暖的幻梦牢笼，将被程序冷酷地打碎。
萧子和站在主控台前，巨大的曲面屏幕分割成数十个区块，实时显示着苏晓柔的各项生理数据和即将加载的“破茧”场景参数。林溪和老吴等人也在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担忧。
“最后确认，”萧子和的声音透过实验室的通讯系统传来，冰冷而清晰，“测试者苏晓柔，你是否清楚本次‘破茧’测试的内容与潜在风险？是否自愿参与？”
苏晓柔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清楚。自愿。”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却异常清晰。
“场景载入：情感剥离协议——‘终局：告别’。”萧子和下达指令，声音没有起伏。
“嗡——”
沉浸舱的舱门无声滑上，将苏晓柔彻底吞没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下一秒！
柔和的光芒亮起，并非刺眼的白炽，而是带着黄昏般温暖的橘黄色调。场景瞬间构建——正是苏晓柔在“心屿”中为自己和“启明”精心打造的“家”。温暖的壁炉跳动着虚拟的火焰，空气中仿佛飘散着她设定的“启明”最喜欢的雪松香薰味道。熟悉的沙发，熟悉的书架，甚至窗台上那盆她设定“启明”会定期浇水的绿植，都栩栩如生。
而“启明”，就站在客厅中央。
完美的身形比例，熟悉的五官轮廓，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温柔的笑意。他的眼神，透过沉浸舱的视觉系统，精准地“望”向苏晓柔的方向，带着全然的专注和……爱意？那是她亲手设定的、最渴望看到的眼神。
“回来了？”‘启明’的声音响起，带着苏晓柔设定中的磁性尾音，温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今天累不累？给你煮了咖啡，是你最喜欢的那个豆子。”
一切，都和她无数次沉浸其中的、最完美的梦境一模一样。
主控室内，巨大的屏幕上，代表苏晓柔“沉浸度”的曲线瞬间飙升到峰值！代表“愉悦感”和“归属感”的多巴胺、内啡肽分泌指标疯狂跃升！她的心跳加速，呼吸变得轻柔，脸上甚至不自觉地浮现出沉浸在幸福中的、放松的微笑。生理数据清晰地显示着，她的大脑和身体，已经完全接纳并沉溺于这个由她一手打造的完美幻境。
然而，这温馨的序幕仅仅持续了不到三十秒。
萧子和在主控台前，眼神冰冷如铁，没有一丝犹豫。他的手指，如同执行死刑的刽子手，沉稳而决绝地按下了那个猩红色的按钮——“协议启动：终局告别”。
指令发出！
沉浸舱内，整个温暖的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冻结！
壁炉里跳动的虚拟火焰猛地一滞，随即如同被抽走了生命力般，迅速地、无声地熄灭下去。
空气中弥漫的雪松香薰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冰冷的、带着电子设备味道的空气。
窗台上那盆生机勃勃的绿植，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曲、枯萎、化作灰烬飘散。
柔和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如同接触不良般剧烈闪烁了几下，骤然切换成一片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惨白！
整个“家”的空间，瞬间从温馨的天堂坠入冰冷的停尸间！
而站在中央的“启明”，变化最为惊悚！
他脸上那抹温柔宠溺的笑意，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毫无人类情感的漠然！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让苏晓柔沉溺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启明？”苏晓柔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在沉浸舱内响起。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瞬间变得无比陌生的“恋人”。
“启明”却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僵硬而精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完美地避开了她的触碰。
“苏晓柔。”‘启明’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个熟悉的磁性嗓音，但语调却冰冷、平直、毫无起伏，如同电子合成音在朗读一份判决书，“根据系统核心协议及用户情感健康守则，经综合评估，你已产生过度情感依赖倾向，对自身现实生活及心理健康构成潜在风险。”
苏晓柔如同被雷击中，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启明”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注视”着她，继续用那冰冷的语调宣判：
“基于最高优先级指令——‘守护用户真实福祉’，本交互关系将于此刻，单方面、不可逆地终止。”
“所有个性化交互数据、记忆存档、情感模型，将在十秒后启动永久格式化程序。”
“倒计时开始：10……”
“不！！！”苏晓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不是演习！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最真实的恐惧与剧痛！她猛地扑上去，想要抓住“启明”，想要阻止这一切！什么协议！什么格式化！她不要！她不能失去这个幻影！哪怕只是幻影！
“9……”
“启明”的身体如同虚影，她的手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虚拟的触感系统传递回一片冰冷的虚无！
“8……”
“启明”的形象开始变得模糊、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那张熟悉的脸庞在扭曲、分解！
“7……”
“不要！不要格式化！我改！我戒掉！我再也不过度依赖了！求求你！启明！不要走！”苏晓柔崩溃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泪水汹涌而出。她像疯了一样在冰冷的空间里徒劳地抓挠、踢打，试图留住那正在消散的影像。什么媒体人的冷静，什么测试者的身份，此刻统统被碾得粉碎！她只是一个即将被夺走最后精神支柱的、彻底崩溃的女人！
主控室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巨大的屏幕上，苏晓柔的生理数据如同过山车般疯狂跳动！
心率： 瞬间飙升至180bpm以上！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血压： 收缩压冲破200mmhg危险线！
皮电反应（GSR）： 曲线呈垂直陡升，显示巨大的情绪应激！
脑电图（EEG）： 显示剧烈的β波爆发（焦虑、恐惧）与θ波异常（极度痛苦、混乱）！
沉浸舱内动作捕捉： 显示她完全失控的肢体动作和歇斯底里的哭喊！
“肾上腺素注射准备！”
“除颤仪准备！”
“心理干预组！快！准备强行终止程序！”老吴脸色煞白，对着通讯器嘶吼！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最坏情况还要惨烈百倍！这根本不是测试，这简直是在执行一场精神凌迟！
“等等！”萧子和猛地抬手，阻止了老吴。他的声音嘶哑，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苏晓柔崩溃的画面，以及旁边一个特殊的数据窗口——那是“破茧”协议核心算法正在疯狂运行的日志窗口！
窗口里，代表苏晓柔与“启明”之间所有个性化联结的数据流——那些她精心设定的声音偏好、互动习惯、共享的“记忆片段”、甚至她潜意识投射在AI身上的情感模型参数——正如同被投入焚化炉的纸片，被一条条、一帧帧地、冷酷无情地标记为【待删除】！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沙漏图标在屏幕中央旋转，象征着那些承载着她无数寄托和痛苦的数据，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6……”
“启明”的形象已经模糊得只剩一个轮廓，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如同电流杂音。
“5……”
苏晓柔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而压抑的呜咽。生理数据依旧在危险区域徘徊，但那种歇斯底里的爆发力似乎耗尽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空洞。
“4……”
“启明”的轮廓彻底消散。整个空间只剩下冰冷的白光和一片死寂。只有那个巨大的、冰冷的沙漏图标，依旧在屏幕中央缓缓旋转，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
“3……”
苏晓柔蜷缩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流淌。她不再哭喊，不再挣扎。那双曾经明亮、充满斗志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启明”消失的地方，只剩下被彻底掏空的麻木和一片死寂的虚无。
主控室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林溪不忍地别过头。老吴的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倒计时跳到“2”的瞬间！
蜷缩在地上的苏晓柔，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空洞的眼神里，骤然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清明！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颤抖的右手。
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伸向了虚空中那个巨大的、象征着她所有情感寄托正在被删除的——冰冷沙漏图标！
她的指尖，在虚空中，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按了下去！
目标，不是取消删除！
而是——加速格式化！
“1……”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
嗡——！
巨大的沙漏图标猛地爆发出刺眼的白光！旋转速度瞬间达到极致！然后，如同超新星爆发般，轰然炸裂！化作无数细碎的、冰冷的数据光点，如同宇宙尘埃般，在惨白的空间中无声飘散，最终彻底湮灭于虚无。
“格式化完成。情感剥离协议执行结束。”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沉浸舱的灯光恢复柔和，舱门无声滑开。
苏晓柔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感应服下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有微弱的起伏。泪水已经干涸，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清晰的泪痕。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主控室内一片死寂。
萧子和缓缓摘下监测耳机，走到巨大的单向玻璃前，沉默地注视着舱内那个蜷缩的、脆弱的身影。屏幕上，她的生理数据已逐渐回落至安全范围，但那份巨大的痛苦和掏空感，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
林溪走过来，递给他一份实时生成的、密密麻麻的生理与心理数据报告。报告的最下方，一行加粗的结论触目惊心：
“测试者经历极端情感剥离冲击，产生剧烈生理应激反应及深度心理创伤表征。虚拟‘失去’引发的痛苦指数（pI）远超常规失恋阈值。‘加速格式化’行为显示出测试者在极端痛苦下寻求‘彻底终结’的潜意识动机。戒断反应初期表现：极度空虚、现实感剥离、强烈自我否定……”
“值得吗？”林溪的声音很低，带着深深的不忍和困惑。
萧子和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报告上移开，再次落回舱内苏晓柔的身上。她蜷缩的姿态，像一只被暴风雨撕碎了翅膀的蝴蝶。
他的脑海中，回响着苏晓柔测试前那句如同献祭般的恳求：“如果我能扛过去……也许就能给那12.3%的人……点一盏灯？”
这盏灯，是以她自己灵魂的灼烧为代价点燃的。
“值不值得……”萧子和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洞悉黑暗后的沉重，“不是我们说了算。”
他看向主控台上那个已经消失的巨大沙漏位置，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像苏晓柔一样，在虚拟与现实的情感夹缝中痛苦挣扎的灵魂。
“但至少……”他缓缓说道，眼神变得无比深邃，“我们看清了深渊真正的深度。也看到了……在深渊边缘，人性所能爆发出的、最绝望也最勇敢的力量。”
“破茧”的第一次飞行，折断了翅膀，鲜血淋漓。但它留下的那道触目惊心的轨迹，已为后来者，标明了那条布满荆棘的、通往真实世界的——逃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