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粗嘎的、充满恶意的吼声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神经上,让刚刚沉浸在剧痛与荒谬感中的林峰猛地一颤。
滚出来点卯!扒了你这身皮!
属于锦衣卫“沈炼”的碎片记忆本能地翻涌起来——卫所森严的规矩,总旗张彪那刻薄的嘴脸,点卯不到的重罚扣饷,甚至更糟的羞辱体罚……这些记忆带着令人窒息的紧迫感和寒意,瞬间压过了灵魂撕裂的剧痛和眩晕。
不能躺在这里!必须动起来!
求生的本能在尖啸。林峰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出坚硬的线条。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药味、呕吐酸腐气和土腥味的浑浊空气呛入肺叶,引发一阵沉闷的咳嗽,再次牵动左肩胛下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但这一次,他没有放任自己沉沦。
起!来!
他在心里无声地怒吼,仿佛在对抗整个沉重的世界。右手依然死死攥着腰侧绣春刀那冰冷的刀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左手则用尽全身力气,肘部撑在冰冷粗糙的土炕边缘,每一次发力都像是在推动千钧巨石,肌肉纤维因剧痛而痉挛、颤抖。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损的风箱。
一寸,一寸……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僵硬而沉重。肩胛处的伤口每一次微小牵动都传来撕心裂肺的锐痛,带着皮肉被粗糙刮擦的灼烧感,不断挑战着意志的极限。冷汗汇成细流,从鬓角、额角滑落,砸在身下带着霉味的草席上。
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撑——
身体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翻坐起来。
眼前瞬间天旋地转!
胃里空荡荡的,却在剧烈翻涌。眩晕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着大脑,四周简陋的土墙和屋顶仿佛都在扭曲、倾斜、旋转。他不得不闭紧双眼,低垂着头,剧烈地喘息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再次将他撂倒的强烈不适感。
冰凉的气息拂过面颊,带着土房的潮意。汗水的冷腻紧贴在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噤。
稳住…必须弄清楚状况…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依旧有些模糊,但不至于天旋地转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
深蓝色的飞鱼服歪斜地套在身上,领口的系带松散着,露出里面脏污、带着暗褐色血迹的里衣。胸口那狰狞的飞鱼图案也歪在了一边。衣袍下摆沾满了泥污、干涸的暗红色血渍,以及他刚才呕吐残留的痕迹。整个人散发着浓烈的狼狈和衰败气息,如同一件被遗弃的破烂兵甲。
这是“我”?
一个极度荒诞的念头浮现,又被冰冷的现实击碎。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这具陌生而又伤痕累累的躯壳上移开,艰难地环顾这间属于“沈炼”的陋室。
光!
刚才起身的角度变化,让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土炕靠里墙的角落。那儿,一个模糊的、略带畸变的影像,落入了他模糊的视野。
镜子?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角落的东西够了过来。
入手沉重、冰冷、边缘粗糙——不是玻璃的冰凉滑腻,而是一种沉重厚实的金属质感,还带着一层淡淡的绿色锈迹。
这是一面黄铜打磨成的镜子。碗口大小,边缘不规则,表面虽经打磨,却依旧布满细微的刮痕和氧化后形成的斑驳暗点,让照影显得模糊而扭曲,仿佛隔着朦胧的雾气。
林峰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屏住呼吸,强忍着眩晕和伤口的抽痛,微微调整了坐姿,双手有些颤抖地捧起那面冰冷的铜镜,慢慢举到脸前。
镜子轻微地摇晃着,模糊的影像在扭曲的铜面上艰难地聚合、蠕动,最终清晰地映照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年轻。
约莫二十出头,没有蓄须,下颌线甚至残留着些许青涩的棱角。皮肤因失血过多呈现出一种蜡纸般的苍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轮廓。
与他记忆中自己那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截然不同。这张脸更清秀一些,颧骨不显,眉眼间距稍宽,鼻梁倒是挺拔,但鼻头略圆。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一道新鲜的、已经结痂的划痕,应该是不久前追捕或暗算时留下的。
眼睛。
这双眼睛……是他此刻唯一感到一丝怪异的熟悉感的地方。黑白分明,眼尾略微狭长。只是此刻,这双眼中没有他熟悉的属于国安精英林峰的冷静、刚毅和洞悉一切的神光,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茫然、剧痛折磨后的脆弱,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惊骇和难以置信!
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清晰地倒映着铜镜里那张苍白陌生的面庞。
嗡——
脑海中,属于“沈炼”的容颜记忆碎片,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碎片,叮叮当当地强行拼凑起来,最终与铜镜中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合!
沈!炼!
这个名字,连同无数与之相关的记忆碎片如同狂暴的冰雹,狠狠砸落在林峰的认知之上!
“呃……” 一声压抑的抽气从他喉咙深处艰难挤出。
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颠覆带来的震撼,甚至暂时压过了伤口的剧痛。他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却苍白、写满痛苦与惶惑的陌生脸庞,一种前所未有的迷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是谁?
林峰?那个中枪坠楼,在血色的残阳里消散的国安精英?
不,那身体,那名字,那世界,都已远在六百年的时空之外,化作了尘埃。
沈炼?这个躺在一百年前破败土炕上,背负着赌债、暗伤和同僚恶意的底层锦衣卫小旗?
是的,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这身破旧的飞鱼服,这条催命般的点卯,都在冰冷地宣告:你,现在是沈炼!
灵魂与皮囊错位的极致荒谬!
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右手紧紧攥着的绣春刀柄传来刻骨的寒意,如同这残酷的现实。
镜中人苍白的脸上,那双带着林峰灵魂的、属于沈炼的眼睛里,痛苦地泛起了微红。
就在这时——
“沈炼!死透了没有?!再不应声,爷们儿可踹门进来了!误了千户大人的点卯,十条命都不够你赔的!”
门外那粗嘎的吼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不耐烦,更加暴戾!紧接着是“哐当”一声闷响,似乎是对方用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薄薄的木板门上,震得门框簌簌落下几缕灰土。
点名!千户!
这些词汇如同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在沈炼紧绷的神经上!属于“沈炼”对上司权威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林峰对陌生环境的本能警惕瞬间混合,形成一股强大的推力!
不能等了!必须动起来!摸清情况!面对现实!活下去!
求生的火焰再次压倒了迷茫与悲伤!
他将那面冰冷沉重的铜镜随手丢在草席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然后,他以更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适应这具虚弱而陌生的身体。
探索!
他需要了解这具身体的主人“沈炼”,在这间斗室中留下的所有痕迹!
顾不上眩晕和伤口隐隐的作痛,沈炼挣扎着挪下土炕。双脚接触到冰凉坚硬、布满细小石子的泥土地面时,那股寒意让他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幸好左手及时撑了一下坑沿才稳住。
他艰难地站直身体,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开始打量这间囚笼般的陋室。
狭小。
长宽不足两丈。一炕、一柜、一窗、一门,便是全部。空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墙壁黄土的潮气混合着霉味,成为这里挥之不去的背景气味。
他的目光首先投向角落里那个歪腿的破木柜。柜门半开着,显然原主重伤后也没精力整理。他踉跄两步走近,拉开发出吱呀呻吟的柜门。
里面景象,用四个字足以形容——家徒四壁!
几件折叠得歪歪扭扭的旧衣,质地粗糙: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内衬汗衫,一条同样泛白、打着补丁的马面裙,还有两套换洗的粗布衣裤,磨损得相当厉害。布料都带着硬挺感,显然不是什么好料子。此外,空空如也。
柜子下层,他摸到了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颜色晦暗、形态不规则的深褐色膏体,散发出极其浓烈、刺鼻的药味——正是充斥房间的主味来源。
劣质刀伤药。 包装简陋,形态粗糙,显然是街头药摊或卫所内部配发的普通货色。几株已经蔫了的、叫不出名字的草药随意塞在里面,带着泥土的腥气。
墙角,堆着一小堆干枯的柴禾,旁边躺着一个黑黢黢的小麻布袋。沈炼解开扎口的草绳,伸头看去——袋底浅浅铺着一层颜色灰黄、颗粒粗糙、掺杂着碎壳的谷物。
一小袋糙米。 数量少得可怜,顶多够他一个人省着吃三五天。这就是一个伤重卧床之人仅存的果腹之物了。看着这可怜巴巴的存粮,再结合破柜子里的寒酸衣物和劣质伤药,一个清晰而残酷的事实摆在他眼前:原主沈炼,不仅武艺平平,而且经济极其窘迫,是卫所里最底层、最不受待见的那一类人!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爬过沈炼的心头。在如此弱肉强食的环境里,贫穷就意味着任人宰割,意味着没有资源养伤,甚至可能意味着……下一次危险来临时,依旧毫无抵抗力!那些赌债……那个暗算他的疤脸刘……
他压下心头的阴霾,目光在狭窄的土房里再次逡巡。
必须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确认细节!
他的手在土炕上的破草席间摸索。指尖在冰冷粗糙的草梗间划过,终于在靠近土墙根的位置,触到两件硬物。
抓出来一看。
一个巴掌大小、约一指厚的木牌。材质普通,像是常见的松木或杨木,边缘毛糙,显然是手工削制。上面用黑墨写着几行字迹还算清晰的楷书: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南城千户所
左卫镇抚司下辖
小旗:沈炼
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不起眼的腰牌。通体黑褐色,似乎是某种浸油的硬木或劣质角料制成,磨损很厉害。形状有些像老虎的爪子,正面用楷书阴刻着“锦衣卫当”三字,背面则是一个小字编号和他名字的刻痕——“沈炼”。
腰牌!身份证明!出入凭据!
沈炼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牌上“沈炼”那两个字。冰冷的木质触感直透骨髓。这两个字,如同无形的烙印,在无声宣告着既定的事实。
我是……沈炼了?
这个认知带着千斤重量,沉沉地压在他心上。
就在此时——
“砰!砰!砰!”
更加狂暴的砸门声响起!还伴随着一声凶狠的喝骂:
“操!真当自己是个爷了?!再不起!老子真踹门了!耽误了张总旗的好事儿,看他不把你扔‘腌臜桶’里腌上三天!”
张总旗!点名!腌臜桶!
这三个关键词如同冰锥,瞬间刺醒了沈炼!
不能再耽搁了!不管愿不愿意,这个身份,这个现实,都必须立刻面对!
他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软弱被强行逼退,只剩下冰冷的、在绝境中求生的顽强意志。他迅速将木牌塞进飞鱼服的内衬里,将那枚象征着枷锁也象征着身份的木制腰牌紧紧握在手中。
然后,他用左手艰难地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口,试图捋顺那破旧的飞鱼服——尽管这努力在满身泥血和狼狈面前显得那么徒劳。右手,则下意识地又一次紧紧握住了冰冷的绣春刀柄,仿佛那是他面对这未知而恶意汹涌的世界时,唯一能汲取力量的冰冷权杖。
肩胛下的伤口持续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现实的沉重和危险。他深深吸了一口污浊而冰冷的空气,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向那扇被砸得砰砰作响、簌簌落灰的、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
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艰难地冲口而出: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