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救,还是不救?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救,有可能引发南岭火脉的失控,危及整个南岭的百姓;不救,她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一白被囚禁于此,受尽折磨?
柳七婆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到阿朵的身边,她浑浊的目光在阿朵和井底的顾一白之间来回游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柳七婆沉吟良久,缓缓地说道。
“什么办法?”阿朵急切地问道。
“换声续命。”柳七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以自身声核暂代其位,承受十二年封印之痛,方可保他性命,稳固地脉。”
“换声续命?”阿朵喃喃自语,她知道这种秘术,乃是药仙教的禁忌之术,一旦施展,轻则修为尽毁,重则魂飞魄散。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柳七婆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换声续命,这无疑是一种极其残酷的选择。
这意味着,要牺牲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自由。
谁会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默默地走到了阿朵的面前。
是执灯童子。
他摘下了颈间一直佩戴的铜铃,双手捧着,递给了阿朵。
“我从小就没说过话……”他的声音清澈而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许我的声音,本来就不该属于我。”
“小哑巴,你……”柳七婆震惊地看着执灯童子,苍老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
执灯童子却只是对着柳七婆微微一笑,那笑容纯真而干净,仿佛不谙世事。
仪式当夜,月色如水,整个清源村都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中。
阿朵站在第八哑井的边缘,双手捧着那半枚破碎的声核,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执灯童子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神情平静,眼神中没有一丝恐惧。
怒哥衔着一块刻满符文的陶板,绕着井口飞速地盘旋,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羽毛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轨迹。
万名百姓手持火把,齐聚于音鼎坊前,他们神情肃穆,目光虔诚,用尽全身力气,齐声呼唤着一个名字。
“顾一白!”
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如同惊涛骇浪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封印。
阿朵将蛊血涂抹在声核碎片之上,顿时,那碎片散发出妖异的光芒,仿佛一颗心脏般, 跳动不已。
万众一心,声动山河。
无数的愿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地涌向井底,冲刷着封印。
第一根音钉,开始松动。
第二根,第三根……
随着愿力的不断增强,音钉松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第六根音钉,摇摇欲坠。
就在第七根音钉即将脱落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在井口。
吴龙!
他展开六翅,掀起一阵腥风,朝着水晶棺中的半枚圣核,猛扑而去。
“休想得逞!”阿朵怒喝一声,身形一动,拦在了吴龙的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葛兰将一把夜哭草塞入了怒哥的口中。
“咕——”
怒哥吞下夜哭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啼鸣。
那啼鸣并非寻常的鸡鸣,而是一种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原始凤音,充满了纯粹的生命力。
音波如利刃,瞬间震碎了吴龙身上的蜈蚣甲壳,将他逼退数丈。
吴龙脸色大变,他捂着胸口,
“凤种……你竟然真的是凤种……”
他恶狠狠地瞪了阿朵一眼,最终还是选择了退去。
“我还会回来的!”
吴龙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只留下这句话在空气中回荡。
阿朵没有理会吴龙的威胁,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井底。
第七根银钉,终于脱落!
封印,解除了!
就在此时,水晶棺中的顾一白,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要醒了吗?
一股寒意突然涌上阿朵的心头,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井底,顾一白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他看着阿朵,张了张嘴,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你还记得……你真正的名字吗?”顾一白的问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阿朵混沌的记忆。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脑海中一片空白,如同暴雨洗刷过的荒原,什么也无法生长。
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笑容比井底的寒意还要彻骨。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胸口那半枚黯淡无光的声核,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你出生那天,我把你第一个名字刻进这里……然后,我亲手烧掉了族谱。”
指尖触及声核的瞬间,顾一白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溅落在水晶棺内,发出令人作呕的“滋滋”声。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挤出一句话:“你现在叫阿朵,是因为……我想让你活得像个普通人……”
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穿透夜幕,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南岭群峰。
那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决绝,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
“但……他们快来了……”顾一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语,“那些管自己叫‘言诏使’的东西……才是最初下令销籍,要抹杀你存在的人。”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猛地抓住阿朵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本古朴的书籍塞到她的手中。
书页泛黄,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封面上用古老的文字写着三个字——《归音志》。
“拿着……这是……”顾一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你自己的东西……”
他紧紧地握着阿朵的手,随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阿朵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归音志》,一种莫名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拿着它,去找……”
《小鸡崽,你可别太狂了》
顾一白醒了,却又好像没完全醒。
他看着阿朵,眼神里少了之前的锐利和掌控,多了几分疲惫和……茫然?
“以前我们记名字,是为了找回过去。”他虚弱地咳嗽着,将那本古朴的《归音志》递给阿朵,“现在我们要写名字,是为了决定未来。”
阿朵接过书,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封面,完全不明白顾一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记名字?
写名字?
这和药仙教、言诏使,和她那莫名其妙的命运,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一阵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苏十三娘来了,这位盲眼的说书人,永远带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
“小姑娘,可否让老身唱段小曲儿?”苏十三娘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阿朵点了点头,她总觉得这位盲眼婆婆知道些什么。
苏十三娘清了清嗓子,开始吟唱。
那是一段古老的谣曲,曲调古怪,却又莫名的熟悉。
阿朵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曲调的起伏而跳动,胸口的那枚声核,也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阿禾,阿禾,金袍加身锁魂魄,药母圣女万人颂,谁人记得你本我……”
歌声如泣如诉,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
随着苏十三娘的吟唱,原本静止的陶板上,那些扭曲的文字竟然开始流动起来,如同活了一般,重组、排列,最终形成了一幅从未有人记录过的地图。
那是一幅残缺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地图,标注着三百六十个红点,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被遗忘的村落——失语村落。
那些村落的人们,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失去了自己的历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
阿朵瞬间明白了顾一白的意思。
《归音志》不是终点,而是一颗种子,一颗希望的种子。
它不是用来记录过去的,而是用来创造未来的。
“不再镌刻陶板。”阿朵的声音坚定而清冷,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茫然的村民,缓缓说道:“我们要制作音茧纸。”
音茧纸,以蛊丝织就,轻盈而坚韧,可以吸录人声,代代相传。
每一户曾失名之家,都可以亲手写下祖先的名字,封入茧中,挂于忆名柱上。
“我要让每一个被遗忘的名字,都重新响彻这片土地!”阿朵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怒哥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拍着胸脯,桀骜不驯地说道:“俺来当巡护使!谁敢欺负俺们的人,俺就啄死他!”
他背起一个用竹篾编成的大篓子,里面装满了轻盈的音茧,不再是沉重的陶片。
他要将这些希望的种子,撒播到每一个失雨的村落。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这一幕。
罗淑英率领着地师府的残部,将南岭围得水泄不通。她面色阴沉,
“私录名录者,皆属叛逆!”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交出《归音志》原件,否则格杀勿论!”
阿朵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
她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平静地看着罗淑英。
“我不会交出《归音志》。”阿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属于他们自己。”
“冥顽不灵!”罗淑英怒喝一声,手中的长剑直指阿朵,“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阿朵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请苏十三娘登台说书。
盲眼的说书人拄着竹杖,缓缓走到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