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市城头飘扬的大唐龙旗,如同一道无声的宣告,彻底击碎了高句丽在辽东的统治根基。渊盖苏文闻听高延寿全军覆没、高惠真举城投降的消息,如遭雷击,深知大势已去,匆忙收缩兵力,龟缩于鸭绿水以东,凭借天险苟延残喘,再不敢西顾。
时已深秋,辽东寒风渐起,黑土地上开始凝结霜华。李世民审时度势,深知劳师远征,不宜久拖,且此番东征,连克辽东城、安市城等重镇,歼敌十数万,拓地数百里,已取得远超预期的战果。遂下令,大军班师回朝。
旌旗招展,凯歌高奏。满载着缴获辎重、押解着部分降卒的唐军队伍,如同一条望不到首尾的巨龙,浩浩荡荡,踏上了归途。与来时那份肃杀与凝重不同,归程中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与自豪。将士们虽然面带疲惫,但眼神明亮,腰杆挺直,一路谈笑风生。
李恪骑着马,行在宗室将领的队伍中,位置却比出征时明显靠前了许多。周围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羡慕,乃至一丝敬畏。神机营在辽东战场上的表现,尤其是安市城下那场惊世骇俗的夜战,已通过无数将士之口,传遍了全军。“吴王”与“惊雷”这两个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了这场东征胜利不可或缺的象征。
他偶尔会回头,看向队伍中那支沉默而显眼的部队——神机营。经过战火洗礼,这支军队的气质愈发内敛深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他们护卫着那些拆卸后由骡马驮运的“轰天炮”部件和剩余的火药,这些都是未来安身立命的重要资本。
“三弟此番立下不世之功,回朝之后,父皇必有重赏,为兄先行恭喜了。”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李恪转头,是太子李承乾。他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脸上带着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忌惮、不甘,或许还有一丝隐晦的嫉妒。
“太子殿下过誉了。”李恪神色平静,微微颔首,“此战之功,乃父皇运筹帷幄,将士用命所致,恪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力,岂敢居功。”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推得干干净净。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谦逊。
李承乾干笑两声:“三弟过谦了。神机营之威,朝野必将震动。只是……”他话锋一转,似有所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弟如今声望日隆,回长安后,还需谨言慎行才是,莫要辜负了父皇的期许,也莫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暗藏机锋,是在提醒他,也是警告他。
李恪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淡然:“多谢太子殿下提点,恪铭记于心。”
队伍一路西行,沿途州县迎送规格远超出征之时,百姓箪食壶浆,欢呼雀跃,争相一睹王师风采,尤其是那位传说中能召唤“惊雷”的吴王殿下。李恪的名字,随着凯旋的队伍,迅速传遍沿途城乡,其民间声望,一时无两。
当巍峨的长安城郭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队伍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城门外,旌旗招展,卤簿仪仗陈列两旁,留守的文武百官在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的率领下,早已恭候多时。太子妃、诸皇子、后宫嫔妃等亦在特定区域迎候。更有无数长安百姓自发聚集在道路两侧,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只为迎接凯旋的王师,迎接那位带来胜利的皇帝陛下,以及……那位声名鹊起的吴王。
“万岁!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城门处响起,迅速蔓延至整个城外,声震四野!
李世民金甲未卸,骑着御马,缓辔而行,接受着臣民最热烈的欢呼,脸上带着帝王应有的威严与胜利者的从容。他的目光偶尔扫过紧随其后的李恪,深邃难明。
隆重的凯旋仪式在承天门外举行。献俘,告捷,祭天,酬功……一系列盛大而繁琐的典礼,将胜利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李世民当众宣布了对东征将士的封赏。李积、侯君集等主要将领自然赏赐丰厚,加官进爵。而当念到吴王李恪时,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吴王李恪,献策破敌,督造利器,亲冒矢石,克定辽东,功勋卓着!着,晋封司徒,增实封八百户,赐绢五千匹,金珠玉器若干!神机营将士,皆按战功,重重有赏!”
司徒!三公之一,虽多为加官,荣誉性质更重,但地位尊崇无比!实封再增八百户,其食邑已远超一般亲王!赏赐更是丰厚得令人咋舌!
这份封赏,不可谓不重!几乎达到了人臣的顶峰!
“臣,谢陛下隆恩!”李恪出列,跪拜谢恩,声音平稳,不见丝毫激动。
他知道,这厚重的赏赐背后,是父皇的肯定,也是一道更加沉重的枷锁。将他高高捧起,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也置于炉火之上。
仪式结束后,李世民起驾回宫。百官与凯旋将士各自散去。
李恪正准备返回许久未归的吴王府,一名内侍却悄然而至。
“吴王殿下,陛下口谕,请您两仪殿见驾。”
该来的,终究来了。这并非公开的封赏,而是私下的奏对。李恪心知,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王德低声吩咐了几句,便随着内侍,再次踏入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宫城。
两仪殿内,灯火通明,却只有李世民一人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殿外渐沉的暮色。张阿难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
“儿臣参见父皇。”李恪躬身行礼。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典礼时的威严笑容,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他打量着风尘仆仆、却目光沉静的儿子,良久,才开口道:
“恪儿,此番东征,你,做得很好。”
没有称官职,而是唤了“恪儿”。
“全仗父皇天威,将士用命,儿臣不敢居功。”李恪依旧谦逊。
“功便是功,过便是过。”李世民走到御案后坐下,指了指旁边的锦墩,“坐吧。”
李恪依言坐下,姿态恭谨。
“神机营……出乎朕的意料。”李世民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火药之威,亦让朕……印象深刻。”
李恪心中微凛,知道重点来了。
“然,”果然,李世民话锋一转,“利器虽锋,亦需善用之人执掌。更需……置于妥当之处。你可明白?”
这是在点明,火器和神机营的力量,必须被牢牢掌控,也必须被限制在“妥当”的范围内。
“儿臣明白。”李恪沉声道,“神机营乃国之重器,自当谨守本分,忠于父皇,忠于大唐。所有火器制造、使用之法,儿臣已命人详细记录在案,封存于武研院密库,非父皇手谕,不得调用。”
他主动交出了技术档案的管理权,以示绝无二心。
李世民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武研院,你依旧掌管。神机营,也暂由你统带。然,其规模、编制、调动,需严格依制,报兵部与朕核准。”
这是既给了甜头,又套上了笼头。
“儿臣遵旨。”李恪没有任何犹豫。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世民看着李恪,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他内心深处:“恪儿,你可知,如今朝野上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有多少人,在称颂你的功绩?又有多少人……在暗中揣测你的心思?”
李恪抬起头,迎向父皇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儿臣不知,亦无需知。儿臣只知,身为皇子,为父皇分忧,为大唐尽力,乃是本分。至于他人如何想,如何说,儿臣……问心无愧。”
他再次强调了“本分”,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皇子和技术官员。
李世民凝视他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笑意:“好一个问心无愧。望你……始终记得今日之言。”
他挥了挥手:“去吧。一路劳顿,好生休息。日后……安守本分便是。”
“儿臣告退。”李恪起身,恭敬地行礼,缓缓退出了两仪殿。
走出殿门,夜幕已然降临,宫灯初上。清凉的晚风吹拂在脸上,李恪才感觉后背隐隐有些凉意,那是方才紧张时沁出的冷汗。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更显深邃的殿宇,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父皇的信任有限,忌惮更深。
但他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和……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权。
武研院,神机营,这些便是他如今最大的依仗。
然而,长安的水,比辽东更深,更浑。
太子、魏王(虽已失势,其党羽犹在)、长孙无忌……无数的明枪暗箭,只会比战场上更加凶险。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迈开步伐,向着宫外走去。
身影在宫灯下拉得很长,坚定,而又孤独。
凯旋的荣耀与赏赐,如同华美的锦袍,披在了身上。
而锦袍之下,依旧是如履薄冰的谨慎,与不敢稍歇的筹谋。
新的征程,已在脚下。
这长安的棋局,因为他这颗携惊雷而归的棋子,注定将掀起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