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末,曲江池畔,碧波荡漾,柳色如烟。然而今日,这片皇家园林却无半分往日的闲适雅致。旌旗招展,甲士肃立,通往核心区域的道路早已净街戒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紧张的气息。
“文武雅集”,如期而至。
辰时刚过,受邀的宗室勋贵、文武百官便已陆续抵达。他们身着各式朝服常服,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瞥向那座临时搭建、却气势恢宏的主观礼台,以及更远处那片被严格看守的“格物”考校区。
李恪身着亲王常服,立于主观礼台侧前方,神情平静,唯有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出一丝凝重。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审视、期待,亦或……冰冷的敌意。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长喝,全场瞬间寂静。所有人躬身行礼,山呼万岁。李世民身着常服,在太子李承乾、长孙无忌等重臣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了主观礼台。他目光扫过全场,在格物考校区略作停顿,随即抬手:“众卿平身。今日曲江之会,意在文武兼修,博采众长,不必过于拘礼。开始吧。”
没有冗长的致辞,皇帝直接宣告了雅集的开始。
首先进行的是传统的文人诗会与武人骑射较量。诗会之上,才子们挥毫泼墨,佳作频出;骑射场中,健儿们弓马娴熟,引得阵阵喝彩。这些虽是惯例项目,但今日看来,却仿佛成了正餐前的开胃小菜,所有人的心思,似乎都更多地系于那备受争议的“格物”一科。
巳时三刻,备受瞩目的“格物”科大考,终于在各色目光的聚焦下,正式开始!
算学、机巧、格物、医药四科考区同时开放。早已等候多时的各地荐举之士,怀揣着紧张与兴奋,依序入场。他们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匠,有面容稚嫩的少年,有布衣草履的农夫,也有身着洗得发白长衫的寒门书生。这鱼龙混杂的场面,让观礼台上许多讲究出身体面的官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李恪并未留在主观礼台,而是亲自来到了格物考区巡视。他步履沉稳,目光锐利,仔细观察着每一位应试者的表现。
算学区,一位来自蜀中的年轻账房,正在飞快地演算着一道关于漕粮损耗的复杂题目,其法新颖,速度惊人。
机巧区,一名河东老木匠,不用一钉一铆,仅凭榫卯结构,便当众搭建起一座结构稳固的微型亭阁,引得围观者啧啧称奇。
医药区,一位岭南来的采药人,正对着数味珍奇草药,准确无误地说出其名称、药性乃至生长习性,连在场的太医署博士都暗自点头。
格物区,气氛最为热烈。有应试者正在演示自制的“侯风地动仪”模型,阐述其对地震波的理解;有人则在辩论“力与形变”的关系,引经据典,甚至搬出了《考工记》。
这些来自底层的智慧,如同被掩埋的珍珠,在此刻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李恪看在眼里,心中激荡。他知道,自己这条路,走对了!
然而,风波总在不经意间掀起。
就在医药科考校进行到关键时刻,一名来自关中的郎中正在为一位由太医署提供的“病患”(实为精心挑选、症状复杂的志愿者)诊脉开方。此人手法老道,言之有物,颇得几位考官认可。突然,围观人群中挤出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乃是太医署的一位丞官,姓王。
“且慢!”王丞官高声喝道,指着那郎中所开的药方,“此方中有一味‘鬼箭羽’,性烈有毒,用于此症,岂非草菅人命?!尔一介乡野郎中,安敢在此妄逞医术,贻笑大方!”
那关中郎中脸色一白,急忙辩解:“大人明鉴!鬼箭羽虽有毒,然用量极微,且需佐以甘草、生姜调和,正是以毒攻毒,疏通经络之关键!此乃小人祖传验方,绝非妄用!”
“荒谬!祖传?谁知是不是害人的偏方!”王丞官不依不饶,转身向主观礼台方向拱手,“陛下!格物科考校,关乎人命,岂能儿戏!此等庸医,当立即驱逐,以儆效尤!”
场面一时僵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许多反对者脸上已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若能借此扳倒一科,无疑是对吴王的重大打击。
李恪排众而出,走到那郎中面前,拿起药方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那“病患”的症状记录,沉声问道:“你确定此方有效?可有把握?”
那郎中迎着李恪平静却带着压力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回殿下,小人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方乃先祖所传,治愈类似病患不下十例,皆有记录可查!”
李恪点了点头,转向那王丞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丞官,医道精深,流派各异。岂能因一味药材非常用,便断定为谬误?若按此理,神农尝百草之前,天下无药可用乎?”
他不等对方反驳,直接对在场的太医署博士道:“李博士,你是医药科主考。依你之见,此方配伍,药理可通?”
那李博士沉吟片刻,谨慎道:“回殿下,此方配伍虽险,然君臣佐使,确有法度,并非胡来。鬼箭羽用量极微,辅药得当,或可一试。只是……风险确实存在。”
“既有法度,便非胡来。”李恪断然道,“既是考校,当重其理、观其效。可令此郎中于偏殿,在太医署监督下,以此方为病患诊治,记录过程与结果。若有效,便是其才;若无效或有损,再行论处不迟。如此,既不失公允,亦不枉顾人命,王丞官以为如何?”
这一番处置,合情合理,既维护了考校的严肃性,又给了应试者证明自己的机会,更展现出了超越门户之见的胸襟。那王丞官张了张嘴,在李恪的目光逼视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讪讪退下。
“殿下英明!”那关中郎中激动地跪地叩首。
周围不少寒门应试者见状,眼中都燃起了希望的光芒。而主观礼台上,李世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微微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小小的风波被平息,格物科的考校得以继续。但李恪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较量,远未结束。他抬眼望去,只见太子李承乾面色阴沉,而长孙无忌,则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曲江池畔,风云激荡,这才刚刚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