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掌事女官姓郑,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白净,眉眼和顺,一身藕荷色宫装熨帖得体,言谈举止间透着东宫特有的矜持与细致。她是带着几盒上等药材和两匹内造云锦来的,言称太子妃听闻崔小姐前些时日抱恙,特遣她前来探望。
崔府上下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崔夫人亲自陪着说话,言辞间皆是感激与惶恐。郑女官笑容温婉,话也说得滴水不漏,只道太子妃一向怜惜京中才德兼备的贵女,尤其挂念崔小姐云云。
寒暄过后,郑女官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目光落在侍立在一旁、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崔芷柔身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小姐此次病得凶险,竟劳动了城外休养?可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冲撞了哪路神明?东宫近日新得了几位西域来的高僧,佛法精深,最擅驱邪安宅,若小姐需要,太子妃可代为引荐。”
这话问得绵里藏针!崔芷柔心中警铃大作。她受伤之事,对外只称是感染风寒,在城外别庄静养。这郑女官却似有所指,暗指她并非生病,而是遭遇了“不干净”之事,甚至可能暗示她与近日朝堂风波有关!东宫的消息,竟如此灵通?还是……只是一种试探?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垂下眼帘,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赧然:“有劳太子妃娘娘挂心,女官姐姐费心了。不过是那日去城外庵堂为祖母祈福,归来时贪看秋色,偶感风寒,引发了旧疾,并非什么大事。静养数日,已无大碍了。佛法高深,小女子福薄,不敢轻易叨扰。”
她将缘由引向孝道与旧疾,合情合理,避开了所有敏感之处。
郑女官细细打量着她,见她神色坦然,除了病容未褪,并无其他异样,便笑了笑:“原来如此。小姐孝心可嘉,只是也要仔细身子才是。”她又转向崔夫人,说了几句保养之道,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又似想起什么,对崔芷柔道:“太子妃常觉宫中寂寥,最爱与灵秀女子说话解闷。待小姐身子大好了,不妨递牌子进宫走走,陪娘娘说说话儿。”
送走郑女官,崔府众人皆松了口气,只当是寻常的关怀。唯有崔芷柔,回到自己的涵月阁后,眉头微微蹙起。太子妃的邀请,看似恩宠,实则可能是一个更危险的信号。东宫,已然将目光投向了崔家,投向了……她。
她走到书案前,沉吟片刻,并未立刻联系李恪。东宫刚刚试探过,此刻任何异常举动都可能落入对方眼中。她需要更谨慎。
她唤来贴身心腹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不过半日,一些关于东宫近日动向、尤其是与某些关陇旧族女眷往来频繁的消息,便通过崔家自己的渠道,零零散散地汇集到她这里。信息琐碎,但拼凑起来,却勾勒出东宫正在积极笼络因萧瑀、韦挺倒台而失势的关陇势力后院的图景。联姻、许诺、利益交换……这些手段,在权力的游戏中从不新鲜。
郑女官的探访,恐怕不仅仅是试探她的伤情,更是一种示好,或者说,是东宫向崔家伸出橄榄枝的一个前奏。崔家虽非顶级门阀,但在士林中清誉颇着,其影响力不容小觑。太子,是想将崔家也拉入他的阵营?
崔芷柔感到一阵寒意。父亲崔仁师素来明哲保身,不涉党争,若东宫明确施压,崔家又将如何自处?而她与李恪之间那隐秘而坚定的联系,一旦被东宫察觉,必将为家族引来灭顶之灾。
她不能连累家族,也不能让李恪因她而陷入被动。
思索良久,她取出一张素笺,并未写字,只是用极淡的墨,在纸的中央,画了一座结构繁复、层叠深邃的宫殿轮廓,又在宫殿的飞檐一角,轻轻点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墨点。
这封无字的信,由“墨铃”悄无声息地送了出去。
李恪收到这封信时,正在与房玄龄商议漕运新任官员的任命。他看到那宫殿轮廓和檐角墨点,目光瞬间冷凝。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东宫(宫殿)已注意到她(檐角墨点),且内部结构复杂(层叠深邃),暗示其谋划不止表面那么简单。她在示警,也在告诉他,她已处于东宫的视野之内,让他谨慎。
“殿下?”房玄龄见他神色有异,出声询问。
“无事。”李恪将纸笺若无其事地收拢,置于袖中,面色恢复如常,“我们继续。”
但他心中,已然掀起了波澜。东宫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而且直接将目标指向了芷柔!这触碰到了他绝不容侵犯的底线!
他立刻召来玄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暗中护卫崔府,尤其是崔小姐的安危。若有东宫之人再接近她,或崔府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必要时,可动用非常手段,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是!”玄影感受到李恪语气中那不同寻常的紧绷,肃然应命。
“还有,”李恪顿了顿,眼中寒光闪烁,“查!给本王仔细地查!东宫近日所有人员往来,尤其是与关陇旧族、与那些韦氏余孽的接触,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本王都要知道!”
“属下明白!”
玄影退下后,李恪独自立于殿中,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张素笺。东宫……你既然将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就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他走到那盆罗汉松前,松针苍翠,根骨嶙峋。他仿佛能透过这松树,看到远方那座小院中,那个刚刚伤愈、却不得不独自面对东宫暗探的女子。她没有向他求助,只是冷静地示警,将危险扛在自己肩上。
这份聪慧与坚韧,让他心疼,更让他怒火中烧。
梅心已自警,风雨欲满楼。
那么,便让这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倒要看看,在这长安城的棋局上,最终鹿死谁手!而他要护住的人,谁也动不得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