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秩序,如雨后春笋,在归墟焦黑的土地上破土而出。
三日期限已至,弥漫四野的战火硝烟终于彻底沉寂。
没有胜利的欢呼,也没有失败的哀嚎,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发地走上街头,用最原始的力气,拆解那些曾象征着无上神权、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残破神碑。
坚硬的石料被敲成碎块,垒成一座座简陋的灶台,升腾起数年来第一缕真正属于人间的炊烟。
妇人们将仅有的粮食倒入锅中,熬煮着香气扑鼻的米粥,那味道,比任何祭品都更让灵魂感到安宁。
天真烂漫的孩童,则捡起平整的断碑碎片,将其当作书板,用木炭歪歪扭扭地习写着刚刚学会的四个字——不立独主。
林玄就混在这片喧嚣而充满生机的人潮之中。
他身着粗布麻衣,肩上背着一个半旧的药篓,皮肤被草药汁染得微黄,看上去与一个常年奔波山野的采药人别无二致。
他走过一座新垒的灶台,恰好听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边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粥,一边对依偎在身边的孙儿轻声说道:“好孙儿,你记住了。从前啊,是天上的神仙管咱们的生死,一个不高兴就降下灾祸。从今往后,没了神仙,咱们自己给自己定规矩,活得才算个人。”
孩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抓起一块碑石,更加用力地写下那四个字。
林玄的脚步微微一顿,一股暖流淌过心间。
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从药篓中取出一株通体翠绿、叶脉间隐有流光闪烁的林玄草,趁着无人注意,轻轻放入了老妇人家门前的一只陶罐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融入人流,嘴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弧度。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看到的世界。
与此同时,在归墟最中心的神殿废墟之上,苏青竹正盘膝而坐。
她的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七块刚刚从山体中开凿出的崭新石板,每一块石板上,都用利器刻画着截然不同的律法条文初稿,字迹锋锐,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的周围,已经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
南岭的矿工代表,肌肉虬结,手中紧握着那柄既能开山又能碎碑的巨镐,此刻却小心翼翼地用镐尖在地上划出自己对律法的建议。
东荒的农妇代表,不善言辞,便将随身携带的谷粒在地面上排成阵列,以收成和分配的古老智慧,阐述着她对公平的理解。
西陵那位双目失明的盲乐师,则用一根竹笛吹奏出或激昂或悲怆的音律,每一个音符的转折,都在校正着石板上律条的严苛与宽容。
新秩序的诞生,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争论声此起彼伏,几乎要将废墟的穹顶掀翻。
有人涨红了脸,主张将所有旧神殿的祭司及其附庸全部处死,以儆效尤;有人则情绪激动,认为律法本身就是一种束缚,应该彻底废除,让一切归于自由。
苏青竹始终静静地听着,任由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却不做出任何裁决。
直到争吵声达到顶峰,她才缓缓抬起眼,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我只问一句,若你的儿子犯了错,你是选择一刀砍掉他的手,让他再也无法犯错,还是耐心地教他,该如何正确地走路?”
嘈杂的废墟瞬间安静下来。
矿工放下了巨镐,农妇拨乱了谷粒,盲乐师的笛声也变得悠长而平和。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的戾气与偏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索。
是啊,律法的目的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引导。
共识,就在这片寂静中悄然成形。
在归墟之外的广袤边境,则是另一番景象。
赤罗率领着仅存的三百战魂,如一群不知疲倦的孤狼,游走在四界接壤的蛮荒之地。
他们的任务,是彻底清除那些由旧神权布下的、如同蛛网般纠缠在地脉深处的残余命脉丝。
这日,他们在北漠的风蚀地底,意外发现了一座隐藏极深的地下祠堂。
祠堂不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长明灯火光摇曳。
而正中央神龛上供奉的,既非远古神只,也非天地精怪,竟是一尊用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林玄塑像,像前的香炉里,插满了燃烧殆尽的香根。
一名战魂当即就要拔刀,怒喝道:“头儿,又来了!刚推倒一个旧的,就有人想立个新的!”
赤罗的眼神也瞬间冰冷下来,浑身杀气毕露。
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种将希望寄托于偶像崇拜的奴性。
他正欲下令将这祠堂夷为平地,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却拦住了他。
那是一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兵,脸上刻满了风霜。
“将军,等等。”老兵指着那塑像,声音沙哑,“我们这些人,不拜神。我们拜的,是那个敢在万神注视下,亲手烧掉自己名字的人。”
赤罗的动作僵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尊塑像,它没有面目,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却透着一股焚尽八荒的决绝。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身后的战魂们都以为他已默认要将其捣毁。
最终,他缓缓收回了手,沉声下令:“留着这座庙,但把牌匾给我改了——就写‘第一个摔碗的人’。”
战魂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他们不再需要一个神圣的名字去膜拜,他们只需要记住那个打破规矩的开始。
几名战士立刻上前,用随身的战刀削刮着门楣上的“共主林玄”四个字,当刀锋将那“共主”二字狠狠削去时,每个人都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
归墟的边缘地带,一座巨大的熔炉正昼夜不息地燃烧着,熊熊炉火将半边天空都映照得一片赤红。
铁头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汗珠滚滚,他挥舞着巨锤,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飞溅的火星。
这座炉子,被他命名为“律炉”。
炉中熔炼的,不是凡铁,而是从四界各地搜集而来的、象征着旧时代压迫的器物——曾经锁住万民的旧枷锁、捆绑战俘的断镣铐,以及神殿里早已失去神性的废弃祭器。
铁头将它们统统投入炉中,还加入了百姓祭奠亡魂的香灰、战士们的骨粉,以及无数人在绝望中流下的泪晶。
阿芽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炉中翻滚的、呈现出一种奇异灰黑色泽的铁水,忍不住问道:“铁头哥,你打这么多钉子做什么呀?又不像兵器。”
铁头从模具中夹出一枚刚刚成型的、足有手臂粗细的巨大钉子,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丝神秘的骄傲:“傻丫头,这玩意儿可不是用来钉人的……是用来钉地脉的。以后,谁想在这片大地上立个新规矩,都得先问问咱们脚下这片土地,答不答应!”
当晚,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第一枚冰冷的“律钉”被铁头亲手打入了归墟正中心的地脉节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嗡”鸣。
紧接着,整片饱受创伤的大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就如同一次悠长而平稳的呼吸。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林玄独自一人,重新登上了当初那座焚名的高台。
清冷的月光洒落,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惊愕地发现,原本被焚烧成一片焦土的坑洞中心,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林玄草。
每一株草的叶片上,都泛着淡淡的银色微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如梦似幻。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奇特的草叶。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他猛地感到一阵灼痛,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了一下。
他骇然缩手,定睛看去,只见那一片林玄草竟像是活了过来,无数草叶自行排列组合,在地面上形成了一行清晰可见的银光小字:“你还欠一个名字。”
林玄彻底怔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也就在这时,远处重建的村落里,隐隐约约传来孩童们清脆的唱谣声,乘着夜风飘荡而来:“没有天爷打个雷,我们自己下场雨;没有神仙开条河,我们自己挖条渠……”
那歌声充满了天真的反抗和蓬勃的生命力,却让林玄心中的警铃大作。
他缓缓站起身,猛地抬头望向夜空。
苍穹之上,那道曾被他一拳撕开的巨大裂口,虽然正在缓慢愈合,但边缘处依旧萦绕着一缕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比黑夜更加深邃的混沌气息。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他的脑海。
天道,并未真正死去。它只是……换了一个更隐蔽的壳。
而某种比旧神权更加恐怖的未知威胁,正在那裂口的背后,悄然酝酿,伺机而动。
新的风暴,已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平静之下,开始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