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归墟村的上空盘旋。
那片刚刚止住枯势的林玄草,成了全村人目光的焦点。
焦褐色的斑点虽然不再蔓延,但那份触目惊心的伤痕,像一道烙印,深深刻在每个人的心头。
没了天书,连大地都开始排斥他们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扎得人心惶惶。
夜色深沉,阿芽的屋子里却灯火通明。
她召集了村里所有识字的孩子,将那本承载着归墟人族智慧结晶的《问学录》翻了又翻。
书页被小手们捻得发黄卷边,油灯的火苗在孩子们紧张的呼吸中摇曳不定。
然而,从上古农耕到近代改良,书中记载了千百种应对天灾的农律,却唯独没有一条,是针对这种能腐蚀万物的诡异酸雨。
“没有……真的没有……”一个年幼的孩童带着哭腔放下书卷,绝望地看向阿芽。
一时间,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徒劳。
阿芽瘦弱的肩膀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沉默着,目光扫过孩子们一张张写满迷茫与恐惧的脸。
许久,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支崭新的炭笔。
那双总是温柔似水,此刻却燃烧着一簇倔强火焰的眼眸,死死盯着空白的竹简。
她要写下归墟的第一条,不属于天书,不属于先祖,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农律。
孩子们屏住了呼吸。
炭笔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阿芽的脑海中,疯狂闪过草木枯萎的惨状,闪过泥土开裂的纹路,闪过石灰遇水时那升腾的白烟,闪过炉灶里燃烧殆尽的草木灰……这些毫不相干的碎片,在巨大的压力下被强行糅合、碰撞!
“噗”的一声轻响,炭笔的笔尖在竹简上留下了一个坚定的黑点。
“取石灰三升,混草木灰一斗,拌干土,封其根部。”
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没有理论依据,没有先例可循,这完全是一场豪赌,赌上的是整个归墟的口粮,是所有人的未来。
次日天微亮,阿芽便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按照她写下的“新律”,在自家的试验田里忙碌起来。
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有人摇头叹息,觉得这女孩是疯了,也有人眼中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当那混合着石灰与草木灰的燥热泥土覆盖住林玄草湿漉漉的根部时,奇迹发生了。
一层薄薄的白色硬壳在土壤表面形成,酸雨滴落其上,竟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一缕缕白烟,却再也无法渗透下去。
那些原本奄奄一息的林玄草,叶片上的褐色斑点竟真的停止了扩散,甚至有几株的嫩芽,在雨幕中重新挺直了腰杆。
“成了!真的成了!”一个孩子惊喜地大叫起来,声音划破了沉闷的雨天。
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那压抑了三天的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劫后余生的狂喜。
阿芽站在田埂上,泥浆沾满了裤腿,脸上却绽放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与此同时,在村子外围一座废弃的矿井深处,铁头粗糙的手指正捻着一片散发着焦糊味的律卷残片。
这是他在搜寻可用金属时无意间发现的,不知是哪个倒霉的“传律人”在天书焚毁之夜,仓皇逃窜时遗落的。
残片上,用朱砂绘制着几个复杂的人形图谱,旁边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避灾七式”。
这是旧时代的产物,是天书律法中用于建造庇护所的营造法式。
铁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用掌心的烈焰将它彻底化为灰烬。
这些刻板僵硬的“标准答案”,正是禁锢了他们上千年的枷锁。
可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却看到几个半大小子正鬼鬼祟祟地围在矿井入口处,对着另一块他没发现的残片指指点点。
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东西,正满脸兴奋地试图按照上面的图谱,用捡来的废料搭建一个简陋的防雨棚。
“不对,这根梁要卡在这里!”
“图上说要用‘龙骨钉’,那是什么玩意儿?”
少年们争论不休,手忙脚乱,搭起来的架子歪歪扭扭,风一吹就散了架。
铁头藏在阴影里,眉头紧锁。
他看到少年们眼中对“标准答案”的渴望与依赖,那是他最痛恨的东西。
但他同样看到了,在一次次失败后,他们并未放弃,而是开始尝试用绳子捆绑,用石头垫高,用各种“错误”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他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在返回村子的必经之路上,他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背上的工具箱“哐当”一声摔在泥地里。
凿子、铁钳、手斧……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骂骂咧咧地捡起了几样大的,却“粗心”地将几把最关键的榫卯工具遗落在了泥水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晚,矿井里燃起了火光。
那群少年借着火光,果然摸索到了铁头“遗落”的工具。
他们不知道这些工具的正确用法,只是凭着感觉,凿孔、嵌合、敲打。
在无数次的失败和误打误撞后,一个少年惊喜地发现,将两块木头用一种特殊的凹凸方式连接起来,竟然比用钉子还牢固,而且随时可以拆卸!
一个全新的,可拆卸的榫接式支架,就在这群连“榫卯”二字都不知道的少年手中诞生了。
躲在远处的黑暗里,铁头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
月光照在他粗犷的脸上,满是欣慰。
“蠢办法,”他低声咕哝,“但……是自己的。”
而在遥远的北漠。
苏青竹一袭青衣,独立于狂风之中。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那座早已被净化的戍碑。
那上面,本该空无一物,此刻却有几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猩红丝线,正顽强地从残碑的裂缝中滋生出来,如同复活的毒蛇,试图重新缠绕这片大地。
命脉丝!旧秩序的象征!
她的身影一闪,瞬间出现在戍碑前。
???,几名曾负责守碑的年轻修士,正围着一张拓印下来的旧律图谱,神情狂热地比划着什么。
他们体内的灵力,正不受控制地溢出,化作那复生的命脉丝,被戍碑贪婪地吸收。
他们在试图重建那个“绝对秩序”的世界!
苏青竹的眼中寒光一闪,但杀意很快便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她没有像过去一样直接出手斥责或惩罚,只是静静地走上前,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们想守住什么?”
为首的年轻人被吓了一跳,看到是她,连忙躬身行礼,颤声道:“苏大人……我们……我们只是怕乱。没了律法约束,人心会变得比荒兽更可怕。”
“怕乱?”苏青竹轻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愕的举动。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归墟全境的堪舆地图,那是她亲手绘制,精确无比的宝物。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她双手用力,“刺啦”一声,将地图撕得粉碎!
漫天纸片飞舞,如同破碎的蝴蝶。
“那就从画一张新的开始。”她看着目瞪口呆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地说道,“用你们的脚去丈量,用你们的眼睛去看,用你们的心去感受。归墟需要什么样的秩序,不该由一块石头决定,而该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决定。”
东荒边缘,新开垦的坡地上,林玄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幕让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景象。
在一片长势喜人的作物中央,歪歪斜斜地立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大字:“这里不能抄作业!”
他怔住了。
随即,他蹲下身,轻轻捻起一撮泥土。
在那温润的土壤中,他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共鸣残息——那是他当初在归墟各处无意间洒落的星尘能量。
显然,这片土地的开垦者发现了这里的与众不同,作物长得格外好,于是立下了这个牌子,警告其他人不要盲目模仿。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林玄的心头。
他本可以轻易唤醒那沉睡的星尘之力,让这片土地化为神迹般的丰产田,成为所有人效仿的“标准答案”。
但他没有。
他伸出手指,如同一柄最精微的犁,轻轻划过泥土。
指尖过处,那段与星尘相连的能量脉络被无声地斩断。
他将那最后一丝属于自己的痕迹,彻底归还于天地。
“你们的世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田野低语,像是在对那些未曾谋面的开垦者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不需要我的影子来撑腰。”
琴冢最深处,赤罗的魂体已经稀薄得近乎透明。
他的战魂之火,在失去了“守护天书”这一最终使命后,正一点点走向熄灭。
他沉眠于万千断弦之间,等待着彻底的消散。
然而,某一夜,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顺着地底风脉的传导,飘进了这片死寂的墓穴。
“……如果没有林玄大人,我们是不是早就饿死了?”
“可阿芽姐姐也想出了新办法呀!她说我们得自己找路!”
“那林玄大人还会回来吗?天书还会再出现吗?”
是传声棚里,一群孩童在夜深人静时的辩论。
他们的声音稚嫩,问题尖锐,争论激烈,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些充满了生命力的疑问,像一颗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这片地下空间里激起阵阵涟漪。
“嗡——”
离赤罗最近的一张古琴,那早已断裂的琴弦,竟毫无征兆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鸣。
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成千上万的断弦开始共振,一曲混乱、嘈杂,却又充满了不屈意志的无调之音,自发地在这地底墓穴中轰然奏响!
在这片音浪的冲击下,赤罗紧闭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那即将熄灭的胸口,那点微弱的战魂火苗,在音浪的中心,忽然“噗”地一下,重新闪烁、复燃。
不是因为使命的召唤,不是因为强敌的出现。
而是因为,还有人在问。
阿芽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整个归墟。
但短暂的狂喜过后,更深层次的焦虑开始蔓延。
石灰和草木灰的配比是唯一的答案吗?
多一点会怎样,少一点又会如何?
如果下次不是酸雨,而是蝗灾、是霜冻呢?
一个成功的偶然,无法支撑起一个文明的未来。
恐惧被一种近乎烈火烹油般的狂热好奇心所取代。
人们不再仅仅是耕种,他们开始用一种审视、探究甚至挑衅的目光打量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土壤的酸碱、水分的含量、光照的角度……所有曾经被天书记载得明明白白的定论,如今都成了充满诱惑的未知数。
一场席卷整个归墟,沉默而又波澜壮阔的竞赛,即将拉开帷幕。
赌注,是生存本身。
而赛场,便是春天里,那广袤无垠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