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学堂之内,那本无字的《问集》已在孩童间传阅了整整三日。
封面上,由不同孩子轮流涂抹上去的那个“问”字,早已被稚嫩手掌上的汗水与檐下滴落的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仅留下一圈淡淡的水痕,仿佛一个从未真正存在过的谜语。
新入学的幼童不知前事,只觉得这空白的封面太过寂寥。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寻来一根烧剩的炭条,在那空白之上,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问题”二字。
他的笔力极其沉重,每一笔都深深刻入纸张纤维,仿佛生怕这两个字会像之前的那个一样,悄无声息地飞走。
阿芽恰好走过,看见那两个深黑的、几乎要将纸面压垮的字,并未出言点评。
她只是从男孩手中,轻轻接过了那根炭条。
孩子们以为她要擦掉,纷纷屏住了呼吸。
然而,阿芽只是在那两个字的旁边,用炭条的尖端,轻轻点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字,也不是任何有形状的图案,就只是一小点。
轻得像一滴即将从叶尖滑落的雨,又像一颗飘浮在空中的尘埃。
“第一个字,不用写那么重。”她柔声道,声音如春风拂过柳絮,“轻一点,才留得住后来的声音。”
孩子们好奇地围拢过来,凑近细看。
就在他们凝视的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个轻描淡写的炭点,在学堂窗格透进的阳光下,竟仿佛拥有了生命般的呼吸,在粗糙的墙壁上,投下了一道微不可察、却在缓缓蠕动的影子。
就在学堂内为这“轻重之问”而陷入新一轮的思索时,学堂之外的问台前,却爆发了另一场争执。
一些年长些的少年认为,既然要问,就该写下规整的字句,条理清晰;另一些则反驳,说真正的问题往往混乱无序,无法用方块字框住。
“吵什么!”一声粗豪的断喝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铁头扛着一满筐叮当作响的废铜烂铁,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将筐子往问台前重重一放,发出“哐当”巨响,瞬间压下了所有争论。
“你们怕写错字?”铁头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那就让它自己抖!”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从筐里抓出一面破碎的旧钟残片,用铁钳“咔嚓”一声砸得更碎,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游丝弹簧。
接着,他又寻来半截被啃秃了的毛笔,将弹簧巧妙地绑在笔杆末端,笔尖悬空,颤颤巍巍。
一支前所未见的“颤墨笔”,就此诞生。
“握着它,手悬空,别让笔尖碰到纸。”铁头将笔递给一个胆大的少年,亲自示范,“别用力,用你的手腕,轻轻地抖。”
少年将信将疑地照做,手腕微微一震。
笔尖的弹簧随之剧烈颤动,一滴墨珠受不住这股劲,歪歪斜斜地砸落在白纸上,溅开一个不规则的墨点。
“再来!”铁头鼓励道。
少年吸了口气,第二次震动手腕。
这一次,他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落下的墨点比之前圆润了些许。
第三次,第四次……当他连续震动手腕时,那颤抖的笔尖竟在纸上留下了一串连贯的、如同水面波纹般的墨迹。
少年们爆发出惊喜的呼声,争先恐后地上前尝试。
他们发现,每个人的手腕震动频率都不同,哪怕是同一个人,每一次的颤抖也绝无可能完全一致。
因此,笔尖颤出的墨点,就如同每个人的心跳,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独一无二。
“看,”铁头看着纸上那些千姿百态、仿佛在起舞的墨点,得意地笑了起来,“连手抖,也能成句。”
这股“问”的风潮,早已不止于归墟。
北漠边缘,黄沙与冻土交界之地,苏青竹巡查至此时,正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年,正狂热地模仿着从远方传来的《无名问集》佚闻,收集着所谓的“意外显影”。
他们将清晨凝结的寒露,小心地渗入古老城墙的风化墙缝之中,然后将薄麻布覆盖其上,拓下因水汽浸润而浮现出的深色痕迹。
“快看!这里!这里有符线!”一个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指着一块刚刚拓下的麻布。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那麻布之上,一道极细的、宛如天成的纹路清晰可见,其走向曲折盘旋,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
“是天书!是传说中的天书复现了!”有人激动得就要跪下朝拜。
苏青竹面色平静,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碗水,泼向那片显出痕迹的墙面。
那是她沿途收集的酸雨,带着轻微的腐蚀性。
“滋啦”一声轻响,墙壁上那神秘的符线在酸雨的冲刷下,瞬间溶解,化作一缕淡淡的灰黑水渍,向下流淌。
少年们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
“你们看见的是水痕,不是神谕。”苏青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它偏偏会在此处显形?”
在她的引导下,少年们压下失落,开始追溯那片墙壁的源头。
他们挖掘、探查,最终发现,墙体之下埋藏着一条古老的引水渠道,渠道的石材中,夹杂着一种富含灰墨的矿石。
正是这些矿石的残液,随着地下水的毛细作用,年复一年地缓慢迁移,最终在那道特定的裂纹中富集,遇水便显。
“所谓天书,不过是地脉的游戏。”苏青-竹看着恍然大悟的少年们,取出一卷新的竹简,用炭笔记录下此事,并为这一篇章命名:“显影非启智,疑影方生光。”
同一时间,东荒。一处早已废弃的古陶窑。
林玄隐身于繁茂的藤蔓之后,遥遥望着窑口那面巨大的石壁。
石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层层叠叠的稚嫩刻痕,写的都是“问”、“为什么”、“能不能”之类的字眼。
旧的痕迹已被风雨侵蚀,新的刻痕又覆盖其上,仿佛一片沉默而执拗的碑林。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用一块湿泥,费力地抹平石壁上的一小块区域,似乎是想清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好写下她自己的问题。
林玄指尖微动。
以他如今的境界,若唤出剑仙之力,一念之间,便可在此雕刻出千年不朽的铭文;若召来法神之火,更能熔炼岩石,化为永恒的字句。
但他终究只是缓缓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截烧断的木炭,在自己脚边的泥地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画完,他便起身,悄然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片刻后,那小女孩似乎准备好了,从窑口跑了出来。
她一眼就瞥见了地上那个突兀的泥圈,不由得停下脚步,歪着头思索了片刻。
忽然,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没有去石壁上写字,而是跑到那个泥圈旁,捡起一根树枝,在圈中小心翼翼地添上了两竖一横。
不成字,却像一张笑脸。
女孩心满意足地蹦跳着离去。
风吹过,泥地上的痕迹渐渐淡去,却仿佛在那一刻,拥有了呼吸。
而在遥远的西陵,万丈地层深处。
赤罗的残魂如一缕青烟,漂浮在冰冷的岩石之间。
他感知到了那股源自林玄、由无数草根系组成的庞大网络中,那颗“原初之种”的裂隙,正微微张开。
一丝极淡、极纯粹的精神涟漪从中释放出来。
那不是命令,也非指引,而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纯粹的“等待”。
赤罗没有靠近,更没有将自己残存的力量注入其中。
他只是将自身最后一缕意识,沉入广袤的地脉之中,模仿着遥远记忆里,上古战魂巡视天地时的脚步节奏,对着那颗种子的方向,轻轻震动了三次。
无声的涟漪在地脉中扩散,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远方的原初之种微微一颤,仿佛得到了某种回应,旋即又归于沉寂。
这横跨大陆的种种异动,最终都如百川归海,汇聚于归墟。
晨风吹过学堂,那本无字书静静地摊开在讲台上,封面朝天。
阳光穿过古旧的窗棂,在空白的纸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那些光影,随着风动、云走而不断变幻,像无数张即将开口的唇,在酝酿着第一个音节。
斜阳渐落,归墟学堂的一天即将结束。
晚风带来了泥土的芬芳,也带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湿意。
空气,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人胸口有些发闷。
院子里聒噪了一整天的蝉声,渐渐稀落,直至彻底沉寂。
一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孩子忽然停下动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上面有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疑惑地抬头望向天空,想要寻找雨滴,却只看到漫天密布的、厚重如铅的乌云,无星无月。
整个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暴雨将至前的、无声的催促。
远方的天际线尽头,一道闪电无声地划破云层,像一道巨大的裂隙,却听不到半点雷鸣。
终于,一滴冰冷的雨水,沉重地砸在了问台中央那面高墙之上。
紧接着,夜空中传来一声悠远的闷雷,仿佛有什么古老而庞大的存在,正在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