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雨势渐歇,最终只剩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那种饱含水汽的沉重感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渗入墙壁和家具,让清晨的空气带着一股凉意浸骨的潮湿。
林默在沙发上保持着那个近乎永恒的坐姿,睡眠于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待机,意识在浅滩与深潭间浮沉,没有梦境,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苏婉在天色将明未明时进来过一次,无声无息,像一阵冷风。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指尖的冰凉让他即使在昏沉中也打了个寒颤。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滑落的薄毯重新拉到他胸口,仔细掖好边缘,动作精准得像在封装一件易碎品。然后,她便离开了,留下满室更深的清冷。
当天光终于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百叶窗的缝隙,将房间染上一层阴郁的铅灰色时,林默的意识也如同被稀释的墨汁,缓慢地重新凝聚。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其次是关节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产生的酸涩僵硬。但这些生理信号都隔着一层膜,模糊而遥远。更清晰的是笼罩着他的、无形的压力,它来自这间屋子,来自空气中残留的苏婉的意志。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脆的鸣叫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这沉重的寂静。
“啾…啾啾…”
是鸟鸣。来自窗外。
声音很轻,很远,仿佛是从隔壁院子或更远的树上传来。但在万籁俱寂的清晨,在这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房间里,这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鲜活的、不受约束的生命力。
林默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扇紧闭的落地窗。他的眼球在干涩的眼眶里转动,带来细微的刺痛。他看不到鸟,只能看到被百叶窗分割成一条条的死气沉沉的灰色天空。
但鸣叫声并未停止,反而断断续续地、固执地响着。另一只鸟加入了,声音略有不同,像在对话。然后,是扑棱翅膀的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
这声音,与房间里空调单调的低鸣、与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它不属于苏婉的秩序,也不属于林小雨的混乱。它来自一个完全外部的、自由的世界。一个他几乎已经遗忘的世界。
一种奇异的牵引力,从那鸣叫声中传来。林默那僵硬的脖颈,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向窗户的方向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这个动作并非出于明确的指令,更像是一种被本能驱动的、朝向光源(或声源)的趋性。
他的耳朵竖了起来,努力捕捉着窗外每一丝微弱的声响。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他脑中盘旋的、关于苏婉的指令和林小雨的低语的杂音,被这纯粹的、自然的鸣叫暂时驱散了。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鸟儿的模样:小巧的,灵动的,在湿漉漉的枝头跳跃,羽毛被雨水打湿,又在此刻微弱的晨光中抖擞。
这种纯粹的、无目的的聆听和想象,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的平静。没有压力,没有期待,没有恐惧。他只是作为一个接收器,接收着来自另一个生命维度的信号。这信号无关乎控制,只关乎存在。
他的右手,原本死死地抠着沙发扶手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此刻,在那鸟鸣声中,那紧绷的力道,一丝一丝地、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下来。五指不再深陷进织物里,而是平摊开来,指尖甚至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想要触碰那虚无缥缈的自由之声。
这个过程,持续了或许有十几秒。比跟随雨痕的时间,又长了一些。
走廊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苏婉。
她走到书房门口,并未立刻进来,而是停在门外,静静地倾听着。她也听到了那隐约的鸟鸣,更重要的是,她听到了房间里那种不同以往的寂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带着细微专注的静。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任何计划外的吸引,都是潜在的威胁。她轻轻推开门。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林默身上,精准地捕捉到了他脖颈转向窗户的微小角度,以及他脸上那种罕见的、近乎出神的表情。那表情里没有痛苦,没有迷茫,只有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投向远方的空白。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不悦,像阴云般掠过苏婉的心头。她需要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她没有出声,只是走到窗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那道透进光线和声音的百叶窗缝隙,彻底合拢。
“咔。”
一声轻响。最后一线天光被切断,鸟鸣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被关在了另一个世界。
林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像被突然切断了电源,他脖颈的转动僵住,脸上那片刻的出神如同潮水般退去,眼神迅速重新变得空洞而涣散。那刚刚松懈下来的右手,猛地重新攥紧,指甲更深地掐入了扶手。
平静被打破了。安全的幻觉消失了。他重新被拽回了现实的牢笼。
苏婉转过身,面向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将他膝上薄毯的一个微小褶皱,仔细地、缓慢地抚平。
“早上风凉,关窗比较好。”她轻声说,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这是一个宣告。宣告着外部世界的干扰已被清除,秩序重新建立。
林默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目光。喉咙里的干渴感变得更加尖锐。那十几秒由鸟鸣带来的微弱平静,此刻反而加深了回归现实后的绝望落差。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而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被强行中断的聆听,那短暂触摸到的“外部”,像一颗被硬生生按回水底的泡沫,留下了一串无声的、不甘的涟漪。
窗外,鸟鸣声并未停止,只是被厚厚的玻璃和窗帘隔绝,变成了这个精致牢笼之外,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