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的尘埃落定,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平静。对苏婉而言,那更像是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将一段血淋淋的过往封存,却也切断了与外部世界激烈对抗所带来的、某种畸形的支撑。喧嚣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和战后废墟般的荒芜。
她搬到了南方一座以温润潮湿着称的小城。这里没有凛冽的寒风,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也没有无处不在的、令人联想到疗养院的白色建筑。她租了一套临河的老公寓,窗外是潺潺的水声和常年葱郁的植物,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淡淡的花香。她找了一份在社区图书馆整理古籍的安静工作,不需要过多与人交流,日子像窗外的河水,平缓、沉默地流淌。
她试图用这种极致的安静来疗伤,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躲避一切可能引发回忆的刺激。她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按时服药,努力练习正念和呼吸。表面上看,她似乎在慢慢恢复。体重回来了些,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偶尔也能对图书馆里慈祥的老管理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的崩塌从未停止。失眠依旧如影随形,药物带来的睡眠深沉却充满梦魇。她不再梦见具体的情景,而是反复陷入一种抽象的、无边无际的坠落感,或在一条没有尽头的、两边都是模糊镜面回廊中奔跑,镜子里映出的,有时是她自己惊恐的脸,有时是林默沉睡的面容,有时甚至是陈静那双带着嘲弄的眼睛。惊醒时,心脏狂跳,浑身冷汗,那种被无形之物追逐的恐慌感,久久不散。
她对某些声音和气味变得异常敏感。邻居装修的电钻声会让她蜷缩在角落发抖;雨天泥土的气息会莫名勾起地下殿堂那种混合着霉味和防腐剂的记忆;甚至一次在菜市场闻到某种淡淡的精油香,都让她瞬间脸色煞白,几乎呕吐。这些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像潜伏的病毒,在她以为安全的时候,骤然发作。
她断绝了与过去几乎所有的联系。除了每月一次与心理医生的固定约见,她不再主动联系任何人。陆烬给她发过几次邮件,询问近况,她只回复寥寥数语,报个平安,便不再深谈。她害怕任何与“那边”有关的消息,会重新撕裂她勉强结痂的伤口。
她唯一无法彻底割舍的,是林默。每隔两三个月,她会鼓起勇气,买一张火车票,回到那座承载了她所有噩梦的城市。她不去市区,直接打车到郊外那家如今由官方接管、戒备森严的康复中心。林默被转移到了那里,接受着最顶级的维持性治疗。
探望的过程总是沉默而压抑。她坐在熟悉的病床边,看着林默依旧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监护仪上平稳却缺乏活力的曲线。她会替他擦擦脸,活动一下关节,低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天气,关于她看到的书,关于窗外偶尔飞过的鸟。她不知道他能否听见,这只是一种单方面的、近乎仪式般的倾诉,是她与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每次离开时,心中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同情,有愧疚,有一种仿佛抛弃了战友的负罪感,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彻底摆脱这一切的渴望。
一次探望时,主治医生告诉她,最新的脑部扫描显示,林默的大脑皮层某些区域出现了极其微弱但前所未有的活动迹象,非常规整,几乎不像随机的神经放电,但也无法解读为意识恢复的信号。医生称之为“静息态下的潜在有序波动”,一种医学上的未知现象。
这个消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苏婉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丝微澜。是希望吗?她不敢肯定。或许只是神经系统在长期刺激下产生的另一种异常反应。但无论如何,这让她下一次探望时,看着林默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期待和……恐惧。如果他真的醒了,她该如何面对?他们之间,除了那段共同经历的恐怖,还有什么?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与内心的暗流涌动中,过去了大半年。秋去冬来,小城下了第一场薄雪,落在河面上,瞬间消融。就在苏婉几乎要习惯这种麻木的、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时,一封邮件打破了沉寂。
邮件是陆烬发来的,标题很简单:“关于陈静。”
苏婉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颤抖着,几乎不敢点开。犹豫了很久,她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邮件。
邮件内容很简短。陆烬说,他在参与一项关于极端心理犯罪的研究项目时,通过特殊渠道了解到一些关于陈静在狱中的情况。她非常安静,几乎不与人交流,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和写东西。但她拒绝一切心理评估和治疗。最近,她通过律师递交了一份申请,要求将她这些年在“意识领域”的“研究手稿”捐赠给某家偏远地区的医学档案馆,声称那是她“毕生的心血”,希望能“对后世研究有所贡献”。申请被驳回了,但这件事本身透着古怪。
邮件的最后,陆烬写道:“我总觉得,她不会就这么甘心沉默。那些手稿里,不知道藏着什么。当然,这可能只是我多虑了。你还好吗?保重。”
邮件读完了,苏婉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陈静捐赠手稿?毕生心血?她那种控制欲极强、视自己的“作品”为生命的人,怎么会甘心将核心“研究成果”公之于众?这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一个从监狱深处伸出的、冰冷的触手!她想干什么?继续散播她的扭曲理论?还是……这手稿本身,就是某种陷阱?是针对可能苏醒的林默?还是针对……她自己?
平静的生活假象被彻底撕碎。苏婉意识到,只要陈静还活着,哪怕被关在最深的牢笼里,她的阴影就永远不会真正消散。她就像一颗埋藏在地下的定时炸弹,你不知道她何时会以何种方式再次引爆。
那天晚上,苏婉的失眠症前所未有地严重。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陈静那带着蛊惑和冰冷的声音:“……真正的‘作品’,在我的脑子里……永不消亡……”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雪光映照得泛白的夜色。河水平静地流淌,倒映着稀疏的灯火。她忽然想起林默主治医生说的那种“有序波动”。如果……如果那不是随机的,如果那是林默在无尽的黑暗中,进行的某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自我整理和挣扎呢?如果陈静也感知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她才有了新的动作?
这个念头让苏婉感到一种莫名的战栗。她转身,打开电脑,第一次主动给陆烬回复了邮件。她没有过多寒暄,直接问道:“关于那份手稿,还能查到更多信息吗?比如,她指定捐赠的具体是哪家档案馆?”
邮件发出去后,她坐在电脑前,心跳如鼓。她知道,自己可能又在走向一个漩涡。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被迫,而是源于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看清真相、想要彻底终结这一切的冲动。逃避换来的安宁是虚假的,只有直面深渊,才有可能真正跨越它。
窗外,雪渐渐大了,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苏婉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感觉心底那簇本以为早已熄灭的火苗,在寒冷的夜色中,又重新开始闪烁起微弱而坚定的光。
余烬未冷,微光犹存。漫长的冬季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告别,或许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