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春深总带着股蓬勃的野。药圃里的紫菀苗蹿得老高,叶片舒展得像把把小扇子,顶冰花的花期虽过,却结出了饱满的籽荚,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在数着日子。林辰蹲在地里,看着巴特尔给薄荷浇水,少年的动作已经熟练了,水壶倾斜的角度刚刚好,水顺着根须渗下去,不溅湿一片叶。
“林先生,其其格在暖房里做‘药草标本’呢!”小石头举着片紫菀叶跑过来,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她说要做成册子,带回西域给阿古拉看!”
暖房的竹架上晾着各式各样的标本:薄荷的圆叶、紫苏的锯齿边、雪莲的干花瓣,还有西域的冰绒花,被其其格用细棉线固定在宣纸上,旁边标着名字和药性,字迹娟秀,像她辫梢的红绳一样规整。“阿古拉说……看标本,就像看见药草在笑,”女孩指着刚做好的紫菀标本,花瓣虽干了,却依旧透着紫褐色的韧劲,“苏先生的医案里……也夹着标本,对吗?”
周鹤叔坐在案前,翻着娘留下的旧医案,里面果然夹着不少标本,有的已经泛黄,却能看出当年夹放时的小心——叶片平展,没有一丝褶皱。“你婉妹当年出诊,总带着本空白册子,遇见新药材就采来压好,”老人拿起片干荷叶标本,边缘还留着虫咬的痕迹,“她说‘记性会忘,标本不会,看着它,就想起当时的样子’。”
孟书砚从玉泉河分号回来,肩上扛着个布包,里面是春杏托带的信。“苏婉堂的女孩子们种的紫菀发芽了,”他把信递给林辰,上面画着片新绿的苗,旁边写着“像百草谷的苗一样壮”,“她们还说,要跟其其格学做标本,说‘这样就算离得远,也能看见对方种的药草’。”
其其格接过信,手指抚过画上的幼苗,忽然红了眼眶:“我……我也想给她们写信,教她们……用冰绒花做标本。”沈念赶紧找来信纸和炭笔,女孩趴在案上,一笔一划地写,红绳随着低头的动作晃悠,像只停在纸上的红蝴蝶。
雷大叔端着盘蒸糕进来,糕里掺了新磨的绿豆粉,还撒了把紫苏籽,香得人直吸气。“沈三从河对岸捎来的新绿豆,”他把糕放在标本架旁,“张奶奶说,让孩子们多吃点,春天长身子。”他看见其其格的标本,忽然挠挠头,“我前儿个在后山捡着块老松皮,上面长着层青苔,能不能做标本?”
众人都笑了,林辰点头:“当然能!松皮能入药,青苔能测湿度,都是好东西。”小石头立刻拉着雷大叔往后山跑,说要“捡最漂亮的老松皮”。
午后的日头有些烈,林辰带着少年们给紫菀苗施肥。用的是雷大叔沤的羊粪肥,黑褐色的粪块透着股土腥香。“这肥得离根三寸撒,”林辰示范着用小锄开沟,“太近了会烧根,太远了没效果,就像待人,得有分寸。”
巴特尔跟着开沟,锄尖入土的深度刚刚好,他忽然想起什么:“阿古拉说……牧民喂羊,也不能喂太饱,太饱了……跑不动。”林辰笑着点头:“道理是一样的,不管是人、是畜、是药草,过了就不好,得恰到好处。”
其其格在旁边给肥块盖上薄土,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土里的虫。她忽然指着远处的田埂:“那里……有株野菊花!”众人看过去,果然有株金黄的小花开在埂边,在紫菀苗里格外扎眼。“能做标本吗?”女孩眼里闪着光。
“能,”林辰摘下野菊花,递给她,“这叫‘路边菊’,能治嗓子疼,比种在圃里的菊花更泼辣。”他忽然想起娘说的:“药草不分贵贱,长在田里是药,长在路边也是药,关键是识得它的好。”
傍晚,谷里来了个穿青布衫的货郎,挑着副担子,一头是针头线脑,一头是些新奇的小玩意。其其格盯着担子里的玻璃小瓶看,那瓶子透亮,能把标本映得清清楚楚。“想要?”林辰笑着问。
女孩点点头,又赶紧摇头:“太贵了……”货郎听见了,拿起个小瓶递过来:“送给姑娘!去年我在玉泉河受了风寒,就是喝了百草谷的紫苏汤好的,这点东西不算啥!”
其其格捧着小瓶,小心翼翼地把野菊花放进去,倒了点清水,花瓣在水里轻轻晃,像活过来一样。“谢谢……”她小声说,辫梢的红绳缠着瓶口,像给瓶子系了个蝴蝶结。
暖房的灯亮起来时,众人围在案前,听周鹤叔讲娘当年在江南认药的故事。说她看见田埂上的蒲公英,就知道附近有治疗疮的“犁头草”;说她闻着野蔷薇的香,就寻到了能止血的“刺槐叶”。“认药草就像认人,”老人说,“得记住它的性子,哪怕换了衣裳,也认得出来。”
巴特尔忽然问:“苏先生……会认西域的药草吗?”
“怎么不会?”周鹤叔指着墙上的《西域药草图》,“那都是她当年一笔一划画的,说‘天下的药草都是一家,没有东和西的分别’。”
夜深了,林辰坐在案前,看着其其格写好的信,里面夹着片冰绒花标本,信上画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野菊花。他想起春杏信里的紫菀苗,想起货郎说的紫苏汤,忽然觉得,这些药草、这些信、这些萍水相逢的暖,都在说着同一件事——好东西是藏不住的,就像药香会飘远,善意会传开,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把心连在一处。
他在《百草续录》上写下:
“春深苗茂,亦见人心之茂。少年学做标本,学辨分寸,学传善意,皆承苏婉先生‘药草无界,人心无隔’之念。一枚标本,一封远信,虽轻,却能载万钧情。”
窗外的紫菀苗在月光下轻轻摇,像在为这春夜的故事伴舞。暖房里,其其格的玻璃小瓶放在案头,野菊花在水里舒展,映着灯光,像颗会发光的星。百草谷的春天,就这么在药香、墨香和淡淡的花香里,变得愈发醇厚,仿佛下一秒,就能结出甜美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