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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的灯笼还在七州城镇的檐角摇晃,百草谷的跨州藤嫁接苗已悄悄拱破了冻土。沈砚蹲在藤架下数新叶时,发现最嫩的那片叶尖沾着点金黄——是林辰昨夜研墨时洒的藤炭末,老人总说“让苗沾点墨香,将来长得有书卷气”。

“沈先生,林爷爷醒了吗?”小满抱着个藤编食盒从石径走来,食盒上的缠枝纹是她新学的花样,藤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西州的巴特尔大叔托商队捎了罐沙棘蜜,说配着您去年晒的跨州藤花干,冲茶最养人。”

沈砚刚接过食盒,就听见传习处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林辰披着件藤纹棉袍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是昨夜写废的手稿。“阿砚,把这纸烧了拌在土里,”老人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藤炭灰能肥土,比什么肥料都好。”

沈砚笑着应下,心里却清楚,老人哪是懂什么肥料,不过是舍不得浪费每一张浸过墨香的纸。就像他总把写满批注的废页折成纸船,让小满放进谷外的溪里,说“让七州的水带着字去看看远方”。

惊蛰那日,百草谷下起了桃花雨。林辰坐在藤椅上翻《七州藤谱》,忽然指着某页对沈砚说:“你看这南州水绫藤的记载,缺了段‘渡头编藤记’。当年在南州渡,那个编藤蛇镇的陈婆婆,她的‘九转缠’技法可是一绝。”

沈砚立刻取来藤叶纸:“那我们明日就去南州?”

“不急。”林辰摇头,指着窗外的嫁接苗,“等它再抽出三圈藤,带着它去。让它亲眼看看水绫藤在渡头怎么绕着船桩生长,怎么被陈婆婆的粗手编出活灵活现的蛇纹。”

话音刚落,苏文举着画夹冲进院子,画纸上是幅速写:南州渡的晨雾里,个老妪正蹲在船板上编藤,膝头的藤条像活过来似的缠成蛇形,渡头的水纹里漂着无数纸船,每只船上都有个墨点。“我梦到陈婆婆了,”少年眼睛发亮,“她让我告诉林爷爷,今年的新藤已经够编百八十个蛇镇了。”

林辰望着画纸上的晨雾,忽然咳嗽起来,沈砚连忙递过温水。老人喝了口,摆手笑道:“看来是陈婆婆在催了。明日就动身,带上嫁接苗,带上你的画夹,咱们去南州渡赶春潮。”

南州渡的春潮比别处来得烈。当百草谷的一行人踩着湿软的青石板走进渡头时,陈婆婆正站在老榕树下编藤,银白的头发被海风梳得贴在头皮上,手里的藤条在晨光里翻飞,转眼间就成了条吐着信子的藤蛇。“林老哥可算来了!”老妪扔下藤蛇,粗糙的手抓住林辰的手腕,指腹的厚茧磨得人发痒,“去年你托人捎来的《藤谱》补页,我都裱在船篷上了!”

船篷下果然挂满了泛黄的纸页,都是林辰补写的南州藤记,边角被海风浸得发卷,却字字清晰。陈婆婆指着其中一页:“你说水绫藤‘遇浪则韧’,可不是嘛!前几日大潮,系船的藤绳被浪扯得笔直,硬是没断一根纤维。”

嫁接苗被沈砚小心地放在船板上,新抽的藤须立刻朝着船桩的方向伸去——那里爬满了深绿色的水绫藤,藤叶在潮水里忽隐忽现,像无数只小手在拍打船身。“你看你看,”小满拍手,“它认亲呢!”

陈婆婆却突然红了眼眶,摸着嫁接苗的藤杆:“多好的苗啊……我那口子要是还在,指定得跟你讨去做新船的缆绳。”她丈夫曾是渡头的船老大,十年前为救落水的孩童,被藤绳缠住脚踝沉了水,那根救了人的水绫藤,至今还系在出事的船桩上,每年春天都开出白色的花。

林辰从行囊里取出个藤盒,里面是用红藤心与水绫藤混编的绳结:“这是按你丈夫当年的编法做的,水火不侵。”老妪接过绳结,指腹摩挲着交错的藤纹,忽然转身从船底拖出个旧木箱,里面是数十个藤蛇镇,每个蛇眼都嵌着颗海珠。“这些是给七州孩童的,”她抹了把脸,“就当是水绫藤托我送的春礼。”

离开南州渡那日,春潮正退。陈婆婆往他们行囊里塞了把新割的水绫藤,藤条上还带着海腥味。沈砚发现,嫁接苗的藤须上沾了片水绫藤的枯叶,像别了枚小小的勋章。

下一站是中州。废弃的藤器墟里,盲妪正坐在藤椅上,用焦藤拼贴路图。她的手指抚过发黑的藤片,总能准确地找到拼接点,仿佛那些藤片在她掌心里会说话。“林先生还记得这株‘同心藤’吗?”老妪摸着墟角的枯藤,那是株罕见的双根藤,十年前被雷劈成两半,如今又从焦黑的断口处抽出新绿。

“怎么会忘。”林辰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年你用它的枯藤给迷路的商队拼出路标,救了整整三十人。”

盲妪笑了,从怀里摸出个藤球,里面裹着七颗不同颜色的藤籽:“这是去年从同心藤根下拾的,你们带着它去草原。阿古拉那小子总说草原的藤太野,让他见识见识,野藤也能长出同心结。”

草原的风带着沙砾味。阿古拉的马头琴正拉得震天响,琴杆上缠着红藤与沙棘藤混编的琴穗,随着节奏扫过琴弦。看到嫁接苗,壮汉突然红了脸,从帐篷里抱出个藤筐,里面是晒干的沙棘果与红藤花:“按林老哥的法子试过了,这两样泡的酒,能治风湿。”

他指着远处的牧帐:“那些藤筐都是牧民编的,你看这纹路,是不是比去年齐整多了?”果然,每个帐前的藤筐都编着相同的同心结,阳光落在结上,像撒了把碎金。

西州的云雾藤长在崖壁上,像挂在天上的绿瀑布。巴特尔的儿子正用特制的镰刀割藤,刀刃上缠着层薄藤,说是“让刀也认认藤性”。“我爹说云雾藤最记恩,”少年递过捆带着露水的藤条,“去年你们留下的藤谱,我娘天天读给崖下的娃娃听,现在连三岁娃都知道‘缠三圈,留半寸’的编藤诀。”

当七州的春都浸透了藤香,百草谷的一行人终于回到谷中。嫁接苗已长得比人高,藤条上挂着南州的海珠、中州的焦藤片、草原的沙棘果、西州的云雾藤露,最粗的那圈藤纹里,还嵌着片北州铁线藤的枯叶。

林辰坐在藤架下,沈砚研墨,苏文铺开新的藤叶纸,小满往砚台里加了勺沙棘蜜——陈婆婆说这样磨的墨带甜香。老人提笔写下《七州藤谱》下卷的终章,笔尖划过纸面,像藤条划过七州的土地:

“藤非草木,是七州人的心肠。南州渡的藤蛇镇藏着守护,中州墟的焦藤路写着慈悲,草原的同心结绕着牵挂,西州的云雾藤裹着期盼……所谓七州藤,不过是把散在各处的暖,用藤条串成串,挂在日子的檐角,风一吹,满世界都是甜香。”

写完最后一笔,林辰把嫁接苗的藤条缠在笔杆上,藤须立刻顺着笔杆往上爬,在“终章”二字旁开出朵淡紫色的花。苏文赶紧提笔速写,小满数着花瓣:“一瓣南州潮,二瓣中州雾,三瓣草原风,四瓣西州露……七瓣正好,七州的春都在这儿了。”

窗外的跨州藤不知何时爬满了整个谷口,藤花如雪,落在每个过客的肩头。林辰望着远处七州相连的藤路,忽然想起陈婆婆的话:“藤啊,从来不是往高处爬,是往有人的地方长。”

是啊,有人的地方就有藤,有藤的地方就有家。七州的春,早已顺着藤条,悄悄住进了每个人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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