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浪带着咸腥的暖意,拍在“望草号”的船板上,溅起的水花里混着细碎的珊瑚砂。林辰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成片的红树林,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绿,却在接近礁岩的地方断了层——那里的树干歪歪扭扭,不少根系被台风掀翻,露出苍白的茬口。
“林伯,前面就是白礁岛了。”小陈举着望远镜,镜片上沾着水雾,“岛上的老渔民说,去年那场台风,把大半红树林都卷走了,现在潮水一涨,礁石就往海里塌。”
船靠岸时,几个赤着脚的渔民正蹲在礁岩上修补渔网,网眼里缠着不少折断的红树气根。见“望草号”抛锚,领头的老渔民拄着铁锚走过来,黝黑的脸上刻着海风留下的深纹:“是终南来的先生?青禾大人的信收到了,只是……”他望着滩涂边裸露的礁石,“这地方连红树都扎不住根,您带的草,真能活?”
林辰弯腰从船舷边捡起片被浪冲来的三域草叶——是从东海盐滩带来的种子,在船舱的水盆里发了芽,叶片边缘的银白更浓,像镀了层海盐的铠甲。“能不能活,得让它试试。”他将草叶放进老渔民手心,“您看这叶片,比在东海时厚了半分,它自己在学着适应呢。”
白礁岛的滩涂是片特殊的土地:涨潮时被海水淹没,退潮后露出布满气孔的黑色礁岩,太阳一晒就发烫,盐分比东海盐滩更重。小陈带着弟子们用铁钎在礁岩缝隙里凿坑,铁钎碰到坚硬的珊瑚礁,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震得手发麻。
“得用腐叶土混着鱼内脏打底。”老渔民蹲在旁边指点,手里的铁锚在礁石上敲出个浅坑,“这法子是祖上传的,能让红树气根扎得牢些,就是……”他叹了口气,“台风一来,该冲还是冲。”
林辰从船舱里搬下木箱,里面装着从东海带来的三域草籽,还有李雪新配的“固根散”——用断碑滩的盐碱土、东海的贝壳灰和南疆的腐叶粉混合而成,瓷瓶标签上写着“每斤拌三斤湿沙,可促气根深扎”。
“先在礁岩背风处试种。”林辰指挥弟子们将草籽与“固根散”拌匀,撒进凿好的浅坑,再盖上层从红树底下挖来的腐叶土,“涨潮前浇足淡水,让种子先吸饱水。”
渔民们抱着怀疑的态度在旁边看着,有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偷偷从兜里掏出颗三域草籽,埋进自己捡来的海螺壳里,又往壳里灌了些淡水,藏在礁石的凹处。“阿爷说,能在礁岩上活的都是神仙草。”她小声对海螺壳说,“你要是活了,就保佑台风别再来。”
头七天,三域草籽没什么动静。退潮时,林辰带着弟子们趴在礁岩上观察,坑底的土被海水泡得发涨,只在腐叶土表面冒出些细密的白芽,像撒了层盐霜。
“怕是不行了。”有渔民摇着头走开,“这地方连海蟑螂都待不久,草籽早被咸水腌死了。”
第八天清晨,退潮后的滩涂泛着银光。小陈第一个发现异常——那些白芽竟在一夜之间抽出了细茎,贴着礁岩表面匍匐生长,茎节处冒出密密麻麻的白色须根,像无数只小手,紧紧扒住礁石的缝隙。
“长出来了!是贴地长的!”小陈的喊声惊飞了礁石上的白鹭,“您看这根须,比在东海时密了三倍!”
林辰蹲下身,用手指拨开须根,发现每根须的顶端都带着个小小的吸盘,牢牢粘在礁岩上。更奇的是,被须根覆盖的礁石表面,竟渗出了层薄薄的黏液,用舌头舔了舔,居然带着淡淡的涩味,不像别处的礁石那样苦咸。
“这是草在改土呢。”林辰眼睛发亮,“它的根须能分泌黏液中和盐分,还能把礁石表面的珊瑚砂粘成小块,慢慢形成土壤。”
扎红头绳的小姑娘跑过来,举着她的海螺壳:“林爷爷!我的草也长了!”壳里的三域草顺着螺口往外爬,须根缠满了螺壳的螺旋纹,像给海螺戴了顶绿帽子。
消息很快传遍白礁岛,渔民们扛着锄头来帮忙凿坑,连最老的阿婆都提着陶罐来浇水,罐里是淘洗过的淡水,带着米汤的香气。“这是喂鱼苗的法子,”阿婆笑着说,“掺点米汤,草长得壮实。”
台风季来得比往年早。当第一阵狂风卷着乌云压向白礁岛时,林辰正带着众人给三域草培土。风把草叶吹得贴在礁岩上,却没被连根拔起——那些匍匐在地面的茎节像打了绳结,将成片的草连成一张绿色的网,牢牢罩住礁岩。
“快躲进石屋!”老渔民扯着林辰往岛上的石屋跑,身后的海浪开始涨潮,白色的浪头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滩涂扑来。
石屋里,渔民们透过窗缝往外看,只见白礁岛的滩涂在浪里起伏,成片的三域草时而被淹没,时而露出水面,那层绿色的网始终没散。最让人惊奇的是,靠近礁岩边缘的草,根须竟顺着浪的方向往深海延伸,像给礁石系上了无数条绿色的锚索。
台风过后,天空放晴。林辰和渔民们冲到滩涂,发现原本裸露的礁石被三域草护住的地方,居然没塌下半分,而没有草的礁岩,又被浪啃掉了一大块,露出新鲜的断面。
“你看这根须!”小陈从水里捞出一丛草,根须上缠着不少细小的珊瑚碎块,“它把被浪冲碎的礁石都粘起来了!”
老渔民摸着草叶上还没干的海水,忽然对着“望草号”的方向作了个揖:“林先生,是我们眼拙了。这草不是神仙草,是比神仙还管用的护岛草啊!”
三域草在白礁岛扎下根后,渐渐显露出更奇特的性子。涨潮时,它的叶片会卷成筒状,减少海水的冲击力;退潮后,叶片又舒展开来,吸收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更妙的是,它的花在夜里开放,淡紫色的花瓣像星星,引来成群的海虫授粉,而海虫的粪便又成了草的养料。
岛上的孩子们学会了辨认三域草和有毒的海草——三域草的根须掐断后会流出乳白色的黏液,有毒海草则渗出黄色的汁液。他们提着小篮子采收成熟的草籽,装进用红树叶子编的袋里,挂在脖子上当成宝贝。
“这些种子得送到隔壁的青沙岛去。”林辰看着孩子们装满草籽的篮子,“那里的礁岩更松散,正需要三域草帮忙固土。”
老渔民自告奋勇带着草籽出发,临行前用三域草的茎编了个手环戴在手腕上:“这草茎泡水喝能防晕船,还能让鱼群往船边靠呢。”他指着船上堆着的草绳,“这些是用老草茎编的,比麻绳耐海水泡,用来绑渔网,能多撑半年。”
林辰站在礁石上,看着载满草籽的渔船消失在海平面,忽然发现白礁岛的红树林有了新变化——靠近三域草的红树气根,长出了不少新的分枝,像在朝着草的方向伸展。“它们在互相帮忙呢。”小陈笑着说,“红树挡住强光,三域草护住根,这才是最好的法子。”
三个月后,青沙岛传来消息:三域草在那里长得更茂盛,甚至和当地的海桑草杂交,长出了既能抗盐又能抗风浪的新品种。林辰收到他们寄来的草叶标本,叶片边缘带着海桑草特有的锯齿,中间却泛着三域草的银白,像两片叶子融成了一片。
白礁岛的渔民们在滩涂边立了块石碑,碑上没刻字,只嵌着块活的三域草——用玻璃罩住,让它在碑上继续生长,根须顺着碑石的纹路往下爬,像给石碑披了件绿衣。揭牌那天,扎红头绳的小姑娘把她的海螺壳挂在了碑上,螺壳里的三域草已经长得满出来,须根从螺口垂下,在海风中轻轻摇晃。
“林爷爷,阿爸说要给这草起个名字。”小姑娘仰着晒得黝黑的脸,手里捧着新收的草籽,“叫‘礁固草’好不好?又能固礁石,又能像胶水一样粘住土。”
林辰笑着点头,从行囊里取出沈砚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海风带着草叶的清香吹过纸页,他提笔写下:“南海之草,性如韧绳,缠礁护岸,与浪共生。”
写完,他把从白礁岛采的三域草叶夹进本子,旁边是东海的银绿草叶、断碑滩的三色草叶、黑石城的跨域草叶……这些来自不同地域的草叶,边缘都带着被当地水土打磨的痕迹,却在中央叶脉处,有着几乎一样的纹路,像无数条小溪,最终汇入同一片大海。
“望草号”准备离开时,白礁岛的渔民们划着小船送了很远,船上装满了用三域草籽榨的油、用草茎编的席子,还有孩子们画的画——纸上是绿色的草网罩住礁石,海浪撞在草网上,变成温柔的泡沫。
林辰站在船头挥手,看着白礁岛渐渐变成海平面上的一个绿点。小陈忽然指着船尾的拖网,里面不知何时缠上了几株三域草,根须上还挂着细小的海螺:“它们自己跟着船来了!”
林辰望着那些草叶在浪里轻轻摆动,忽然明白,这些草从来都不是被“带”到某个地方,而是借着风、借着浪、借着人的脚步,去寻找需要它们的土地。就像沈砚当年播下的第一粒种子,早已顺着风雨,顺着人心,长成了跨越山海的绿。
船行至深海,小陈拿出青禾的新信,信上说南疆的雨林边缘,三域草与当地的藤蔓缠在一起,挡住了滑坡的泥土;又说雪域的山脚下,耐寒的草种在融雪处扎了根,防止了春汛时的泥石流。
“林伯,您看这信上的舆图。”小陈展开信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绿点,从终南一直蔓延到南海,“青禾师兄说,这些绿点连起来,像不像一株巨大的草?”
林辰凑近看,那些绿点果然像草的根须、茎秆、叶片,在大地的版图上舒展蔓延。他想起沈砚笔记本里的第一幅画——那株简单的草,如今真的长成了他当年想象的模样,只是比画里的更辽阔,更生动。
海风再次吹来,带着远处岛礁的气息,也带着三域草籽的轻响。林辰知道,这株“大地之草”的故事还远未结束,它的根须会继续往下扎,叶片会继续往远处伸,在每个需要守护的地方,在每个期盼绿意的心里,长出新的希望。而那些为它浇水、为它挡风的人,也终将和它一起,在时光的潮汐里,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坚韧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