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死寂无声。
巨大的焦黑坑洞如同苍岚山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兀自散发着青烟与刺鼻的焦糊味。曾经清幽古朴的清风观,连同其主人最后决绝的身影,都已彻底湮灭,只剩下这片绝对的空无与死寂。
萧无涯跪在滚烫的焦土边缘,一动不动。极致的悲恸过后,是更深沉的麻木与空洞。身体不再颤抖,只是冰冷僵硬得如同雕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师父消散前那最后的画面,那震耳欲聋的爆炸,以及那句刻入灵魂的“走!去蜀山找玉衡!”。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冰凉的夜露再次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衫,直到天际那轮被煞气乌云遮蔽的冷月,勉强投下些许惨淡的清辉。
意识昏沉,仿佛随时会彻底陷入黑暗。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的巨大创伤,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或许,就这样睡去,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
贴在他心口处,那被紧紧缝在内衬之上的阳佩,毫无征兆地,再次发生了异变!
不再是遇敌时的灼烫,也不是鉴谎时的微光流转。而是一种……温和却不容忽视的、持续的温热感,如同冬日暖阳,缓缓渗透他冰冷的肌肤,流入他几乎冻结的经脉与心田。
这股暖流并不霸道,却异常坚韧,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与呼唤的意味,强行将他从那绝望的沉沦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
萧无涯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困惑取代了死寂。
紧接着,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那阳佩中央,那一点混沌流光、源自“窥天镜”的碎片,竟自行亮了起来!不再是警示危险时的刺目金光,而是一种柔和的、圣洁的乳白色光晕。
光晕越来越亮,渐渐脱离玉佩本身,如同投影般,在他面前的空气中缓缓凝聚、勾勒……
最终,竟化作了一个极其模糊、近乎透明、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虚影——
灰白道袍,清癯面容,慈和而带着无尽疲惫与担忧的眼神……正是清虚道长!
这虚影并非实体,甚至没有具体的五官细节,更像是一缕残存的、依托于阳佩灵性而短暂显化的执念或信息片段。它飘渺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
萧无涯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停止了呼吸!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由光晕构成的、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虚影,干涩的眼眶再次涌起剧烈的酸涩。
“道……长……?”他嘶哑地、几乎发不出声音地呢喃,生怕惊散了这梦幻般的景象。
那光晕构成的虚影似乎能感知到他,微微转向他,模糊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怜惜。它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轻柔的、仿佛抚摸的动作,尽管并无实体触及。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直接响彻在萧无涯的心湖深处,那声音……正是清虚道长!
“无涯……我……时间不多……听好……”
“莫要……沉溺悲伤……葬了我……也……葬了那孩子(小石头)……入土为安……”
虚影闪烁了一下,变得更加透明,声音也更显急迫:
“去蜀山……找到玉衡……他会……护你……教你……”
“切记……切记……力量无正邪……人心分善恶……莫要让仇恨……吞噬了你……莫要……成魔……”
最后四个字“莫要成魔”,说得极其沉重,仿佛用尽了这残影最后的力量,充满了最深切的忧虑与期盼。
话音落下,那光晕构成的虚影再也无法维持,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轻轻晃动了一下,便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乳白色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缓缓升腾,最终彻底消散在清冷的夜空中,再无痕迹。
仿佛从未出现过。
原地,只留下那枚依旧紧贴在他心口的阳佩,温润依旧,却仿佛耗尽了某种灵性,光芒彻底内敛,不再有任何异状。
萧无涯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虚影消散的方向,许久许久。
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吗?是道长残存于世的一缕执念?还是阳佩窥天镜碎片记录下的、道长生前最后的意念显化?抑或是……他悲痛过度产生的幻觉?
他不知道。
但那段直接响彻心湖的话语,那最后的叮嘱——“莫要成魔”,却无比真实、无比清晰地烙印了下来,与之前那场惨烈的牺牲、那声“走”的命令,融合在一起,构成了道长对他最终的、也是全部的嘱托。
葬师。葬友。去蜀山。莫成魔。
简单的几个词,却蕴含着无穷的重量与深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清明同时涌上心头。泪水终于再次决堤,无声地滑落,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合着思念、痛苦、责任与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求生欲。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口那枚温润的玉佩上。指尖传来的暖意,虽然微弱,却像寒夜中的一点星火,给予了他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他又摸索着,从滚烫的焦土中,捡回了那颗染着小石头鲜血的冰冷石子。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刺痛着他的掌心,也提醒着他所失去的一切。
就在这时,他心口那一直被阳佩和惊蛰剑雷意勉强压制、又经历了剧烈爆发和道长自爆冲击的煞气,似乎也受到了那残影最后话语和阳佩温和力量的安抚,竟缓缓平息下去。虽然依旧盘踞在经脉深处,冰冷而庞大,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狂躁暴动,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的平衡状态。
就仿佛一场毁灭性的风暴过后,海面暂时恢复了平静,但海底深处,依旧潜藏着无尽的暗流与漩涡。
这短暂的平衡,无疑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萧无涯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焦糊与血腥味的冰冷空气,摇摇晃晃地,用惊蛰剑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满目疮痍,尽是废墟与焦土。
道长形神俱灭,连尸骨都未曾留下。该如何安葬?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远处那株被影煞斩断、已然彻底枯死的巨大桃树树桩之上。那曾是道长最常驻足、也是守护此地的象征。
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以惊蛰剑为铲,开始在那巨大的、焦黑的树桩旁,艰难地挖掘起来。
没有棺椁,没有墓碑。
只有一抔焦土,一方浅坑。
他将道长平日常用的一方旧蒲团、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道袍,小心地放入坑中,权当衣冠冢。
然后,他跪在坑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磕下,都伴随着无声的泪水和刻骨的誓言。
师父,走好。无涯……记下了。
填平土坑,他沉默了片刻,又走到不远处,在那槐树下,为小石头和他的那颗染血石子,也挖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微微发亮。黎明的微光穿透依旧浓郁的煞气乌云,吝啬地洒落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更添几分苍凉。
萧无涯站在两个小小的土堆前,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活了十五年、如今却已彻底毁灭的地方。
然后,他毅然转身。
背起早已准备好的干粮袋与水囊,将惊蛰剑紧紧握在手中,那颗染血的石子放入怀中贴身处。
心口的阳佩,传来一丝稳定的暖意。
体内的煞气,暂时沉寂。
前路,通往南方,通往蜀山,通往未知。
少年的身影,在黎明惨淡的光线中,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却带着一种历经毁灭后新生的、冰冷的坚定。
他一步一步,踏出这片焦土,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