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岚山的风,似乎永远带上了那日观前血与火的味道,凄冷而肃杀。萧无涯将清虚道长安葬于观后那株最苍劲的桃树下,又将小石头那枚染血的磨血石子小心埋在一旁。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凉的墓碑,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静心咒》,直至力竭昏睡,又被冰冷的夜露冻醒。
心口的煞气在阳佩的温养和极致的悲恸过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不再躁动,却像一块沉重的寒冰,镇在他的心脉深处,也冻住了他大半的情绪。他变得沉默,眼神空洞,除了每日机械地为道长和小石头的坟冢添土除草,便是坐在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院落,一坐便是一整天。
清风观,彻底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无处不在的、清虚道长留下的痕迹。
直到第三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羽毛落地的声响惊动了几乎化为石雕的萧无涯。他猛地抬头,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桃木剑已随道长长眠。
只见一只通体青翠、唯有翅尖带着一抹流金光泽的灵雀,如同穿透虚无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那株半枯的老桃树枝头。它歪着小脑袋,一双灵动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萧无涯,似乎有些疑惑此地为何只剩一个气息冰冷沉郁的少年。
灵雀的腿上,系着一根细细的、同样泛着青金光泽的丝线,绑着一个不足指节大小的玉筒。
萧无涯的心猛地一跳。这灵雀,这玉筒……绝非寻常山野之物!
那灵雀似乎确认了此地再无他人,轻轻振翅,飞落到萧无涯面前的石阶上,伸出细腿,竟是要他将玉筒取下的模样。
萧无涯迟疑片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解下了那个微凉的玉筒。指尖触碰到玉筒的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平和的灵力波动,与他体内沉寂的煞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灵雀任务完成,轻鸣一声,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了两圈,似乎最后确认了一下萧无涯的模样,便化作一道青金流光,瞬息间消失在天际,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无涯握着那枚小小的玉筒,入手温润,材质竟与他的阳佩有几分相似。他仔细端详,发现玉筒一端有着细微的螺旋纹路。他尝试着轻轻拧动。
咔哒。
玉筒应声开启。里面并非纸张,而是一卷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的白色丝帛。
他缓缓将丝帛展开。上面是以灵力书就的字迹,笔锋瘦硬清峻,透着一股疏离与严谨,却又在起承转合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关切。
“清虚道友如晤:”
开篇五个字,便让萧无涯的呼吸骤然停滞!是写给道长的信!
他强压下心中的悸动,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蜀山一别,倏忽廿载。道友隐于苍岚,守心证道,贫道亦困于锁妖塔旧患,闭关至今,音问疏离,然道友昔日援手之情,未尝敢忘。”
“月前忽感心神不宁,占卜一卦,得见‘凶星’暗耀,煞冲紫微,其象竟应于苍岚之巅。惊愕之余,更卜得道友身陷劫眼,杀机环伺,大凶之兆!”
看到此处,萧无涯的手猛地一颤!蜀山!玉衡真人!他竟然早在月前就已经推算出道长有难!
“贫道深知道友心性,若非事关重大,绝不会轻易扰动。此卦象凶险异常,牵扯甚深,恐非寻常魔祟。奈何塔中恶念反扑,封印正值紧要关头,贫道分身乏术,急切间难以抽身,忧心如焚!”
字迹在这里略显潦草,可见书写者当时的焦灼。
“不得已,唯有先行传讯。已命座下青鸾速往苍岚,若道友见此信时局势尚未糜烂,万望谨慎周旋,固守待援。贫道必以最快速度稳定塔中局势,随后星夜兼程,亲赴苍岚!”
“若……若天不假年,劫数难逃……”字迹在此处有明显的停顿和墨渍晕染,仿佛书写者在此踌躇良久,最终才艰难落笔,“……则请道友务必护持‘凶星’——亦即萧氏遗孤,周全!”
萧无涯的瞳孔骤然收缩!萧氏遗孤!是在说他!道长果然将他的身世告知了玉衡真人!
“此子身负‘弑神剑胚’,此乃亘古未有之变数,福祸难料。然剑胚虽蕴绝世煞气,然煞气非恶,在人用之。念其母萧氏婉清之仁善,念道友十年教化之苦心,此子心性未必已定,煞气未必不可控。此乃苍生之劫,亦或是苍生之幸,皆系于一线!”
弑神剑胚!萧氏婉清!
母亲的名字!原来她叫婉清!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萧无涯的大脑,让他一阵眩晕。他死死攥着丝帛,继续往下看。
“若道友不幸身陨,而此子幸存……则请将此信示之。告知他,蜀山玉衡,愿承道友之托,护他周全,导其向善,探索剑胚之秘,觅一线生机。”
“然蜀山非净土,山中亦有派系纷争,人心叵测。此子身份特殊,煞气盈身,贸然现身,必引轩然大波。贫道需时间布置周旋。在他修为未成,心性未稳之前,绝不可轻易暴露剑胚之秘!切记!切记!”
字迹到这里愈发急促郑重,连用两个“切记”,可见事态严重。
“青鸾通灵,已记此地气息与此子容貌。待贫道抵达苍岚,自会寻他。在此之前,万嘱此子:藏匿行迹,固守本心,活下去!”
信的末尾,落款是:“蜀山 玉衡子”,旁边还盖着一个小小的、以灵力勾勒出的复杂印记,形似星辰锁链,散发出淡淡的威压。
丝帛的最后,还有一小段明显是后来附加的、字迹更加仓促潦草的话:
“又及:方才突感心神剧震,似有故人灵力急剧消散之兆……清虚!坚持住!贫道已破关而出,正全力赶来!等我!!!”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以灵力嘶吼而出,力透帛背,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怒与急迫!
萧无涯呆呆地看着这封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里,烙在他的心上。
原来……原来道长早已料到可能有此一劫,提前向友人求援。
原来……这位玉衡真人并非漠不关心,而是身有要务,却仍千方百计传讯,并正拼命赶来。
原来……自己的身世如此惊人,体内那东西叫做“弑神剑胚”。
原来……母亲的名字,叫做婉清。
原来……道长直到最后那一刻,都在期盼着援军的到来,都在践行着守护他的承诺。
可是……晚了。
还是晚了。
玉衡真人感应到故人灵力消散之时,正是清虚道长燃尽神魂、与影煞同归于尽的那一刻!
“啊——!!!”
无边的悲恸、巨大的遗憾、得知身世的震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终于冲破了煞气冰冷的镇压,轰然爆发!
萧无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泪水再次决堤而出,混合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汹涌而下。他死死攥着那卷丝帛,仿佛要将其捏碎,又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嗓音嘶哑,眼泪流干,他才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中,那空洞麻木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悲伤,有仇恨,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承自清虚道长的、冰冷而坚定的责任感。
道长用性命为他换来的生机,玉衡真人跨越千山万水的驰援与承诺,母亲那未知的过往与期盼……这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了他年轻的肩膀上。
他不能再沉溺于悲伤。
他必须活下去。
他必须去蜀山。
他必须搞清楚这一切的真相!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绝世珍宝般,将那卷丝帛重新卷好,放入玉筒,紧紧握在手心。那玉筒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玉衡真人纯净的灵力,透过皮肤,微微中和着他心口的冰寒。
他走出偏房,再次来到清虚道长的墓前,将那枚玉筒轻轻放在墓碑前。
“道长,”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玉衡真人的信,我收到了。您放心……我会去蜀山。我会活下去。我会守住本心。”
“我会弄清楚,‘弑神剑胚’到底是什么……我会弄清楚,我娘是谁……我会弄清楚,那些黑袍人,到底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少年的誓言,低沉而坚定,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仿佛是对逝者的承诺,也是对未来的宣战。
他转身,目光投向南方。
蜀山。
那将是他下一步的方向。
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阅读信笺、悲痛欲绝之时,一道迅疾如电的青金色剑光,正撕裂云层,以惊人的速度跨越千山万水,直奔苍岚山而来。
剑光之上,一位身着星纹道袍、面容清癯、眼神却蕴含着无尽焦急与悲痛的中年道人,正不惜耗费本命真元,将速度催谷到极致。
玉衡真人,终于到了。
只是,终究是迟了一步。
等待他的,只有一座孤坟,一个身心俱创的少年,和一段刚刚开始书写的、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未卜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