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崖,位于紫阳峰后山深处,是一处宛如鬼斧神工劈凿而出的孤绝石台。它三面皆是无底深渊,悬空于翻涌的云海之上,唯有后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陡峭小径,如同细线般蜿蜒,与主峰山体勉强相连。此地灵气算不得宗门内最浓郁充沛之处,却异常纯净平和,不带丝毫杂质。风声穿过嶙峋石隙发出的呜咽、云气流动带来的湿润、远处无尽林海松涛起伏的澎湃之音,于此地交织共鸣,自成一方远离尘嚣、遗世独立的静谧天地。
萧无涯背负简单行囊,沿着那条险峻小径抵达之时,正值黄昏。残阳如血,将其最后也是最浓烈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于无边的云海之上,将其渲染成一片浩瀚而壮丽的金红色海洋,波涛汹涌,气象万千,仿佛有无数金鳞在其中翻滚跳跃。他独立于崖边最前沿,脚下便是那吞噬一切的万丈虚空,凛冽的狂风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疯狂卷动他灰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这渺小生灵吹落,坠入那无底深渊。然而他身形稳如脚下历经万载风霜的磐石,《清心诀》心法在狂风中自然流转,心神与眼前这浩渺壮阔的天地景象相比,非但未曾畏惧,反而愈发沉静空明,仿佛自身也化作了这山崖、这云海的一部分。
崖上景象极为简朴,甚至可称荒凉。仅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浅浅石洞,勉强可容一人盘坐,遮些风雨霜露;一方被岁月风雨打磨得光洁如镜的巨大石台,便是平日打坐悟道、观景练剑之所。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唯有亘古的长风与流云为伴。
自此,萧无涯真正开始了这百日面壁的生涯。
他彻底放下所有杂念,谨遵紫阳真人之嘱,不再刻意去运转功法冲击那坚固的瓶颈,也不再执着于锤炼杀伤力强大的剑招。每日所为,极致简单,唯三件事而已:
观云、练剑、默诵《清心诀》。
黎明之前,最深沉的黑暗尚未褪去,他便已起身,静坐于那冰凉的石台边缘,默然等待。看东方天际那一道微光如何艰难地撕裂黑暗,将云海从墨色染为鱼肚白,再一点点被初升旭日无可阻挡的伟力点燃,镶上绚丽无比、变幻莫测的金边霞彩。他静观那浩瀚云海如何卷舒开合,时而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欲要踏碎山河;时而又如九天仙子的轻纱漫卷,温柔缱绻,聚散无常,变幻莫测,演绎着天地间最本真的韵律。
日上中天,云层往往变得稀薄,露出下方苍翠如黛的连绵山峦与蜿蜒如丝带的碧绿江河。他则缓缓起身,于崖上那片不大的空地上,开始演练最为基础、早已融入骨髓的剑招。直刺、竖劈、横撩、回挂……每一个动作都缓慢到了极致,仿佛时间在他周身流淌得格外凝滞。他不再追求任何速度与威力,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用心去感受每一式最细微处力量的生发、流转、传递与归宿,去体会灵力与煞气在这极慢动作中是如何自然流转、彼此牵引、又相互试探。煞影剑在他手中,灰蒙蒙的剑芒尽数内敛,不再逼人,反而如同一支饱蘸浓墨的巨笔,在空中沉稳而专注地缓缓划动,书写着无人能懂的玄奥轨迹。
日落时分,他常常依旧坐在原处,看那轮巨大的火球如何恋恋不舍地沉入西方云海,将其最后的光热化作焚天的烈焰,绚烂、壮烈,最终一切归于沉寂,被一片璀璨无垠、仿佛触手可及的浩瀚星海温柔覆盖。夜空如洗,深邃辽远,星河低垂,静谧中蕴含着无尽的奥秘。
而无论何时,是观云、是练剑、或是静坐,《清心诀》的玄奥心法始终如同一条无声无息、却永不枯竭的清泉,在他心田识海之间缓缓流淌,周而复始,洗涤着偶尔生起的杂念,维持着灵台那一点不染尘埃的清明与透彻。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最初的十数日,心绪难免仍有浮躁潜藏。体内那停滞不前、如同死水的灵力,与那异常活跃、蠢蠢欲动的煞气,时时都在提醒着他那坚固瓶颈的存在;外界的狂风呼啸、暴雨倾盆、甚至突如其来的雷暴,也偶尔会成为干扰心神的噪音。但他谨记“静心”二字的真意,不强行抗拒这些杂念与不适,也不因此而焦躁烦恼,只是如同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平静地看着这些念头与感受自然生起,又看着它们在《清心诀》持之以恒的运转下,如同投入火炉的雪花般,缓缓消融、平息,复归于静。
渐渐地,他彻底沉浸入了这种剥离所有繁华、返璞归真的极致简单与宁静之中。
观云时,他不再仅仅用眼睛去看到云的千姿百态与瑰丽色彩,而是开始用心神去感受、去触摸其聚散离合之间所蕴含的天地韵律与至理。他观察到,云聚之时,并非一味盲目地堆积叠加,而是在不断的积聚之中,悄然酝酿着下一次的飘散与流动;云散之时,也绝非彻底的消亡与逝去,而是化作无形无相的水汽,弥漫天地,耐心等待着下一次因缘际会时的重新凝聚。聚中天然蕴含着散的势能,散中亦默默滋养着聚的契机。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练剑时,他彻底抛却了所有关于胜负、强弱、快慢的念头,不再思考如何出招才能更快、更狠、更有效杀伤敌人,而是将全部意念沉入体内,细细体会每一分力量发出的最细微根源与其最终消散归宿的完整过程。他有了惊奇的发现:最快、最突然的刺击,其精髓竟然源于最沉稳、最放松的起手式;最猛、最霸道的劈砍,其收势反而需要最精准、最轻柔的回控。极致的静定之下,方能孕育出最极致的动变;欲要迅猛疾进,必先能沉稳定心。动静之间,并非割裂,而是一体两面,互为根基。
默诵运转《清心诀》时,他对此诀有了超越文字之外的更深层理解。此诀并非一味追求心如枯井、念如死灰般的绝对静止,而是在面对内外纷扰、诸境变幻之时,始终能守住内心深处那一点如如不动、不随外境流转的“静核”。就如同脚下这静心崖,任它脚下云海如何翻腾咆哮,狂风如何肆虐冲击,我自岿然不动,安然屹立。但这不动,绝非死寂僵化,而是蕴含着应对世间万变的无尽从容与深厚底蕴,是动与静的完美统一。
“守,非是枯坐不动…乃是待时而动,是涵养本源,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进,非是盲目躁动…乃是时机至时的沛然勃发,是底蕴充足时的自然流露,是静极而动的必然…”
“煞气之凝炼沉滞,灵力之活泼灵动,看似属性相悖,难以相容…实则,皆乃天地能量之不同形态显现耳。为何定要强行分出个彼此高下?便如眼前这漫天云海,形态万千,有聚有散,有升有降,何曾真正分过彼此?皆为天地间水汽所化,同根同源,皆为这浩瀚天地之一隅,本是一体。”
某一日,天际乌云骤合,电蛇狂舞,雷声震耳欲聋,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席卷而至,笼罩了整个静心崖。暴雨如天河倒泻,狂风似巨灵咆哮,天地之威显得骇人无比。萧无涯却并未躲入那浅洞,反而依旧立于石台之上,于雷雨中静观那沸腾的云海与撕裂长空的电光。
但见雷雨虽暴烈,却来得快,去得也疾。不久之后,雨收雷歇,云开雾散,被暴雨彻底洗涤过的天地反而显得更加澄澈透亮,呼吸间满是清新之气,而穿透云层的阳光也仿佛被洗去了尘埃,变得愈发纯粹灿烂,照耀着晶莹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
他于此景中心有所感,竟于淅淅沥沥的残雨中,缓缓起手,再次练剑。这一次,他不再刻意排斥那随着天地雷雨之威而自然显得有些躁动亢奋的阴煞之气,也不再强行约束安抚那与之相应略显活跃的灵力,而是彻底放开身心,顺应着风雨过后那种焕然一新的天地节奏,如水银泻地般自然引导着体内两股性质迥异的力量,在缓慢而流畅的剑招中随之自然流转、交汇。煞气如冰冷的雨丝般沉凝透彻,灵力如云层后乍现的阳光般瞬间迸发希望。
待雨彻底停下,他收剑而立,虽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却觉心神前所未有的通透畅达,仿佛也被这场天地雷雨从内到外彻底洗涤了一遍,尘埃尽去。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体内那一直互相纠缠拉扯、彼此消耗的灵力与煞气,在方才顺应天地风雨节奏的引导下,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缓和。虽远未到水乳交融的地步,却不再像以往那般激烈地互相排斥、视若寇仇,反而隐隐有种共同经历了一场洗礼与震荡后的短暂平和与默契,一种基于同源而生的微妙共鸣。
百日之期,已悄然过大半。
萧无涯依旧每日重复着极致的简单:观云、练剑、念诀。
他的修为境界,表面上未有寸进,依旧牢牢卡在练气四层巅峰的关口,纹丝不动。
但他的眼神,却在这日复一日的静观与内省中,变得愈发深邃、平静,如同脚下那历经亿万年岁月的古崖,看透了风云变幻。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圆融内敛,再无初来时那份难以掩饰的浮躁与力量运转时的滞涩感,反而透出一股沉静如水、深不可测的韵味。
他于至极的静中,真切地看到了动的真谛。
于绝对的守中,透彻地悟到了进的玄机。
于看似毫无进展、彻底停滞的瓶颈之下,感受到了内在力量正在发生的、潜移默化的深刻蜕变与深厚积淀。
云海之下,看似平静。
却正有一股新生的力量,在寂静中悄然孕育着破茧而出的蓬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