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城的轮廓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如同匍匐的巨兽。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历经风雨侵蚀,砖石上布满斑驳痕迹,却更显厚重威严。巨大的城门洞开,车马辚辚,行人如织,喧嚣鼎沸的人声、货郎的叫卖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形成一股远非沿途荒村野店可比的生命力与压迫感。
商队经过黑风岭一番惊险,气氛原本有些压抑,但望见这座雄城,众人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伤亡不大,货物也基本完好,已是万幸。匪徒自那日溃散后未再出现,队伍得以顺利前行,这两日的路程显得格外平静,却也像是在积蓄着什么。
百草堂青州分号的管事早已得到飞鸽传书,领着几名伙计在城外十里长亭处迎接。一番紧张的交接、清点、道谢之后,此次护送任务便算圆满完成。孙毅与萧无涯从分号账房那里各自拿到了记录八十功德点的蜀山信符。
孙毅显然对府城的繁华热闹很感兴趣,用力拍了拍萧无涯的肩膀,声音洪亮:“萧师弟,总算到了!这青州城我可是头回来,听说城南的‘神仙醉’酒香十里,城西的百花巷…嘿嘿,更是销魂去处。走走走,师兄我做东,咱们去好好松快松快,去去这身晦气!”
萧无涯却微微摇头,目光掠过熙攘人流,望向城深处,语气平静无波:“孙师兄好意心领,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就不一同前往了。”
孙毅愣了一下,看他神色淡然却坚定,知他性子冷清,便也不强求,只嘟囔了一句“你这人好生无趣”,便兴冲冲地拉着几个相熟的商队伙计,汇入人流消失了。
萧无涯并未立刻离开。他先与商队首领一同,将一路沉默寡言、精神仍有些萎靡的王伯安顿在城门附近一家干净稳妥的“悦来客栈”,仔细嘱咐店家好生照料,并预付了足够的银钱。老人抓着萧无涯的衣袖,浑浊的眼中满是感激与一丝未散的恐惧,嘴唇嗫嚅着,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小仙人…一切小心。”
安排好王伯,萧无涯才独自一人走出客栈,真正融入了青州府城汹涌的人流之中。他一身不起眼的灰衣,身形挺拔,气息内敛,如同滴水入海,并不引人注目。
然而,他的内心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青瑶临别时的话语,那双碧眸中的凝重与警示,如同沉甸甸的警钟,始终在他耳边回响,压过了周遭的一切喧嚣。
**魔修祭坛!血魂罗盘!赵家勾结!**
这些词语任何一个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如今却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巨大的、正在运作的阴谋。他必须尽快核实这些线索,每一刻的延误都可能意味着更多无辜者殒命。
他首先想到了**百晓生**——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在各大城镇以贩卖情报为生的隐秘修士组织。他们消息灵通,无所不包,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蜀山弟子的身份,在这些特定的情报点,有时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便利或是折扣。
凭借身份令牌上细微的灵力波动指引,他穿过数条繁华的街道,拐入城西一条僻静甚至有些肮脏的巷子。巷子尽头,一家挂着陈旧“知天下”幌子的茶馆毫不起眼地开着门,门口一只肥硕的花猫正在打盹。这里,正是百晓生的一处低级联络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茶馆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气味。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都低着头,互不搭理。柜台后,一个穿着浆洗发白长衫、面容精瘦、眼神却异常活络的中年掌柜正拨弄着算盘。
萧无涯径直走到柜台前,将蜀山弟子令牌无声地放在台面上。
掌柜拨算盘的手指一顿,眼皮抬起,掠过令牌上独特的紫阳峰纹路,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压低声音:“原来是蜀山高足大驾光临,失敬。不知想打听些什么?”他说话时,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四周,显得极为警惕。
萧无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黑风岭,魔修,祭坛。”
掌柜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像是嗅到了大鱼腥味的猫。他沉吟片刻,右手在柜台下无声地掐算了几下,似乎在衡量风险和价格,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同样低声道:“三十块下品灵石,一个大概方位和外围守卫情况。保证物有所值。”
萧无涯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从储物袋中点出三十块灵气盎然的灵石,推了过去。掌柜手法娴熟地一抹,灵石便消失不见。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客官消息果然灵通。黑风岭深处,靠近瘴气谷的那片区域,近几个月确实不太平。我们的人冒死探查过,确有一处新辟的祭坛,手法阴邪血腥,以兽骨和人骨为基,像是**血焰盟**那些余孽惯用的手笔。外围明哨暗卡不多,约莫七八人的样子,修为多在炼气中后期。但麻烦的是,他们布置了不少阴毒陷阱和预警阵法,多是针对生灵气血的,难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具体位置在…”他报出一个大致位于黑风岭西南侧险峻山坳的方位,“据说是在炼制什么极其邪门的玩意儿,耗费巨大,近期岭中妖兽异常狂躁、纷纷外逃,恐怕都与此有关,附近村落的猎户早已不敢进山了。”
**血焰盟!** 果然是他们!这个早已被各大正道门派联手打压、近乎覆灭的魔道组织,竟然真的死灰复燃,还在赵家地盘上搞出如此动静!
萧无涯心中凛然,杀意微涌,但面上不动声色,又追问了一句:“可知他们与本地哪些势力有牵扯?何人提供庇护?”
掌柜露出一个更加意味深长、几乎可以说是狡黠的笑容,右手再次搓了搓手指:“这个嘛…客官,这消息可就烫手了。再加二十灵石,不二价。”
萧无涯再次爽快支付。二十灵石对他而言不算小数目,但比起扳倒赵家、为父老乡亲报仇的目标,不值一提。
掌柜收好灵石,身体前倾,几乎将嘴凑到萧无涯耳边,气息微弱却清晰:“坊间早有传闻,说是有**赵家**的人暗中提供布阵材料和大批灵石,但没人抓到过实据,赵家势大,也没人敢深究。不过…”他话锋一转,透出点实在货,“负责往那边运送‘材料’——也就是活人或者刚死之人——的,是城北‘黑虎帮’的人。黑虎帮明面上是个独立的江湖帮会,欺行霸市,收点保护费,但圈内人都知道,他们早就是赵家养的一条恶狗,专干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客官若想查,或可从黑虎帮入手。但务必万分小心,赵家在青州…经营百年,根深蒂固,手眼通天呐。”
线索再次清晰地指向赵家!与青瑶的目击、王伯的模糊记忆完全吻合!
萧无涯心中脉络愈发清晰,他谢过掌柜,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斥着阴谋气息的茶馆。
他没有立刻冲动地去寻那黑虎帮的麻烦。赵家手眼通天,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他需要更扎实的证据链。于是,他转身又回到了悦来客栈。
王伯经过几日休养,又到了安全的环境,气色确实好了不少,正坐在窗边发呆。萧无涯屏退了偶尔过来送茶水的小二,关上房门,并指如剑,悄无声息地在房间内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隔音禁制。
老人见萧无涯去而复返,神色如此凝重,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王伯,”萧无涯声音放缓,但目光如炬,“您之前说,早年曾在青州城外,见过赵家人与一些行踪可疑之人接触?请您再仔细回想一下,任何细节都好,比如时间、具体地点、那些人的穿着、气味、说了什么话?哪怕只是一点点印象。”
王伯被他的严肃感染,努力地眯起眼睛,陷入沉思,皱纹遍布的脸上满是回忆的艰辛:“是…是啊…让我想想…大概是前年秋天,对,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天刚开始凉…我在城外赤水河边那片老柳林里捡柴火…”
他的声音缓慢而带着不确定,仿佛在挖掘深埋的记忆:“…看见几个穿‘赵’字袍子的人,领头的是个三角眼,态度很凶…他们跟几个…几个穿着黑乎乎袍子、连头都罩住的人,在林子边上说话…那些人…脸色惨白惨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直勾勾的,一看就不像好人…身上…对!身上还有股子怪味,像…像死了好几天的鱼腥气,又混着一种…说不出的腐臭味…我吓得腿软,赶紧趴草里躲起来了,没敢听他们说什么…”
“后来…”王伯喘了口气,继续道,“好像从那以后,就隔三差五能隐约听说,赵家那些偏远的庄子或者矿上,总会莫名其妙丢些工人,都是些无亲无故的流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也去查过,最后都不了了之…大家都私下里说,怕是跟赵家脱不了干系,但谁也不敢乱讲…那可是赵家啊…”
王伯提供的虽是零碎听闻和模糊记忆,甚至带着市井谣传的色彩,但其描述的那伙“黑衣人”的特征——尸臭、死气、与赵家人接触,却与魔道修士中惯于操纵尸骸、修炼魂幡的“血焰盟”特征隐隐吻合!而频繁失踪的流民工人,则完美契合了“魔修炼器需要大量生魂材料”这一可怕推论!
王伯、百晓生、青瑶…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此刻终于彻底拼凑成了一幅清晰无比、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暗图景!
赵家,不仅极可能就是当年清风观惨案的幕后黑手,更在持续与魔教余孽勾结,行此戕害生灵、人神共愤之事!
萧无涯眼中寒光凛冽,胸腔内怒火翻腾,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但他表面却愈发平静,只是周身的气息微微寒冷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温声安抚了犹自后怕不已的王伯几句,让他安心住下,忘记今日的谈话,不要再理会外界任何风雨。
走出客栈时,已是黄昏。夕阳如血,将青州城鳞次栉比的飞檐翘角、高阁重楼染上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色,瑰丽而诡异。
萧无涯立于熙攘街头,人流从他身边穿梭而过,喧嚣声声,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抬头,目光穿越无数屋舍,精准地投向城中最为气派、灯火渐起、占据几乎一整条街的那片连绵建筑——赵府的方向。
他的五指在袖中缓缓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仿佛握住了无形的剑柄。
证据链已然清晰。
下一步,便是如何找准要害,挥出雷霆一剑,将这盘踞青州的毒瘤,连根拔起!
少年转身,身影没入渐起的暮色与人潮之中,步伐沉稳坚定,所有杀意尽数敛于心底,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