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泛起一层微弱的鱼肚白,但江面依然笼罩在黎明的朦胧之中,清冽的寒风卷着若有若无的水汽,吹拂着不羡仙船队高耸的桅杆。
空气中那股浓重的桐油味和草药气息,被紧张的低语和金属碰撞的清音所取代。大战将至的肃杀,深入骨髓。
惊轲伫立在主舰船头,目光穿透薄雾,投向西北方那片笼罩在阴影中的山峦轮廓——清风驿。江流无声,却似蕴藏着万钧之力奔涌向前。
许久,他转身进入船舱,抓起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就开始龙飞凤舞。
容鸢靠在窗前好奇的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惊轲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来而不往非礼也。陶吴镇那一桌好酒好菜,至今难忘。前番仓促,未曾回礼,实在失礼。如今得了片刻安顿,自然要补上一份…‘谢礼’。邀请他来这江上,共饮几杯,看看这长江的日出。”
他语气平静,但字里行间的锋芒和挑衅,如同淬了毒的针。
“这……”一旁的安陵庆凡摸着下巴,“忒冒险了点吧?这跟往老虎窝里扔石子儿没啥区别……”
“正是要打草惊蛇。”惊轲走到临时搬来的桌案前,铺开一张素白坚韧的军中急筒信纸,饱蘸浓墨。“让他明白,我惊轲,就在此地,等着他。也为陈叔…和红线她们,能平添一丝安全的机会。顺便……”他笔走龙蛇,语气森冷,“扰一扰他的心,看他识破几分。”
信文简洁而充满锐气:
李祚殿下敬启:
陶吴一宴,滋味犹新。惊轲失礼久矣,惭愧难当。
今昔不羡仙船队泊江,夜色将尽,晓日将升,水天一色,景极寥廓。特备薄酒清谈,聊表谢忱。
信至之时,皎月初升,请殿下移步竹海,共观长空皓月、烟波袅袅。
专此恭候。
惊轲字
时谨具
落款不加衔,不加自称,仅以一个名字,决绝而有力。
惊轲放下笔,拿起信笺吹干墨迹,装入军中常用的防水牛皮筒,以红漆封口,上书三个刚劲大字——李祚 启。
“成了!”惊轲拿起信件走出船舱,来到众人面前。
“推举一人,谁愿执此信,送达李祚案前?”惊轲环视众人,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此去九死一生,几乎必是龙潭虎穴。
短暂的沉寂。
一个带着油滑腔调但又异常坚定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嘿!这种能惊掉人下巴、让大人物记住小人物名字的好差事,当然是我凌白安最合适了!”
只见身穿一套还算半旧的劲装、腰挂略显花哨绳镖的凌白安挤了出来,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略带夸张的笑容,朝着惊轲大大咧咧地抱了抱拳:“惊轲少侠!在下开封九流门弟子凌白安,脸皮够厚,腿脚够快,舌头够滑,胆子嘛…被狗叼走了一点,但关键时候顶得住!这趟活计,做熟了!”
惊轲深深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应允,也没有问“你不怕死吗”这种多余的话。
对方眼中闪烁的不仅是滑头,更有一种近乎赤诚的渴望表现、有所寄托的光芒。
“江湖活络人……你可想清楚,此去,很可能回不来。”惊轲沉声道。
凌白安收起一半嬉笑,挺了挺胸:“嗨,不过送封信,吃得饱饱的出门,指不定还能蹭他们一顿早饭是吧?再说了,让堂堂李祚记住咱小虾米的名字,这趟要真回不来,江湖上是不是也能编个故事念念了?啧,想想还挺有面儿!惊轲少侠放心,规矩我懂!不瞎说不瞎问脸皮是咱看家本事,保管把您的‘请帖’原封不动放到他眼皮子底下!就是…”
他搓了搓手,看向惊轲:“能不能麻烦少东家?出发前给我兜里塞几块顶饱的硬饼?赶路饿得快啊!”
一旁的安陵庆凡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种!管够!再给你切半斤老卤牛肉带着!吃饱了好跑路!”
气氛被他这一打岔,略微松动了一些。惊轲最终点了点头,将信筒郑重递给他:“记着,无论何种情形,保全自身为上。信在人在是士兵的本分,但你的命,在我这里比一封战书重要得多。”
凌白安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绽放得更明亮了些,带着一种被认可的感动,他郑重接过信筒,利落地塞进怀中贴肉藏好:“在下明白!轻吹一路风,去也潇洒!去也——”
他学着惊轲之前搞怪的语气,拉了个长长的调子,随即猛地刹住,又是一抱拳:“惊轲少侠!诸位!等着我老凌回来……蹭午饭!走咯!”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个后翻,借着船舷的栏柱一蹬,像条入水的泥鳅,瞬间滑下船舷,轻盈地落在岸边提前备好的一匹瘦马上。动作流畅迅速,竟丝毫没有犹豫和拖沓。
众人皆盯着那瘦小却异常迅捷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化作一个小点,马蹄声哒哒,迅速淹没在通向清风驿方向的官道沙尘薄雾中。
甲板上再次沉寂下来,只有江水流淌和风吹帆索的声音。无声的忐忑在空气中弥漫。
“放心,”容鸢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看向惊轲,“我看这小子……眼神里有光,死不了的。”
惊轲没有回应,只是扶着冰冷的船舷,目光再次投向东南,那片即将迎来腥风血雨的天空。
时间箭头仿佛在这一刻加速,车轮碾过官道干结的土块,蹄声清脆。凌白安伏在马背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道路和两旁的树影山形。
他脸上惯常的油滑笑容在无人处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十分的警戒与冷峭。“李祚的清风驿……嗬,不去会会,可惜了……”
距离清风驿外围还有七八里,道路上出现的零星游骑越来越密集,对方显然也提高了警戒级别。远远看到凌白安单骑冲来,立刻便有数骑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分作两路包抄拦截。兵刃在细微的晨光中闪烁着寒芒。
“来者止步!下马受检!”为首的骑兵大声呵斥,语气充满威胁。
凌白安一勒缰绳,瘦马前蹄离地一声悲嘶硬生生停下。他脸上瞬间又挂上那副十足的、讨生活小人物般的讪笑,抱拳连连作揖,配合着对方勒马盘旋的包围圈:“哎哟哟,军爷!军爷们辛苦辛苦!”声音圆滑无比,小的就是个跑腿送信的!替我家少东家给王爷他老人家送份紧要文书!您看我这瘦胳膊瘦腿儿的,哪敢造次啊?”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那红漆密封的铜筒,高高捧起,刻意让筒身上“李祚启”三个大字在初升日光照耀下分外显眼。筒身冰冷坚硬,带着惊轲手书的独特杀气。
领头游骑眼神冷厉地扫过铜筒,又上下打量了一圈凌白安那看似谄媚畏缩的模样,似乎并未放下戒心。他示意一名手下上前搜身。
凌白安心下警铃大作,表面却愈发惶恐、乖觉地张开双臂任由搜检。他腰间那佩刀、身上的散碎铜钱、甚至安陵庆凡塞给他的肉干饼子都被翻了出来。好在贴身皮囊里藏的几枚应急火折毒针未被发现。
游骑头目反复查验了铜筒的密封性,确定无异常,又厉声盘问:“信从哪来?你家东家何人?”
“军爷明鉴!”凌白安点头哈腰,“小的就是个跑腿的,只是个掌嘴和递话的小卒瘪三,少东家是给王爷送延请信笺的清河人士,具体名讳以小的的位分不敢知晓也不敢问啊。信就在这里,字句封得严实,一点口风都透不得。”
他眼神“恳切”,表情“无辜”,活脱脱一个胆小怕事、只为赚几个辛苦跑腿钱的底层小民。但他内心冷笑:名字?你越不着急知道,他就越抓心挠肝。
那头目紧盯着凌白安的眼睛,似乎在分辨真伪。凌白安垂下眼睑,汗水渗出发鬓,显得更加“慌乱无措”。
头目显然不敢贸然毁坏王爷的信笺,重重地哼了一声,最终还是让开路。
“放他过去!直接送到门口的接待辕门去!给守门的旗牌禀明来意!若有诈,叫你碎尸万段!”
凌白安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收好东西,重新上马,弯着腰,在几杆冰冷长矛的“护送”下,像个受惊的老鼠一般,小跑着继续向清风驿方向进发。身后游骑警惕的目光几乎要在他背上烧出洞来。
马蹄再次疾驰,但却像踏在即将引爆火药桶上方的薄冰上。没人注意到,凌白安低垂的眼帘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磐石般的镇定与决绝。
太阳,已完全跃出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