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弦入住临风水榭不过三两日,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口谕便从冰心堂传出——王爷将于明日晚间,在临风水榭设一小宴,为萧先生接风洗尘。更令人惊异的是,口谕中特意点名,命正夫苏墨珩务必出席。
这道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在苏墨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接风宴?为一位新来的西席?还特意点名要他作陪?
这绝非寻常!苏墨珩的第一反应是极大的不安与警惕。那日回廊上萧清弦那句似是而非的“河工疏”犹在耳边,如今王爷又亲自为其设宴,这突如其来的“恩宠”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用意?是试探?是警告?还是……他真的即将被这来历不明的“先生”所取代?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他立刻命人翻箱倒柜,挑选最得体却又不显过分招摇的衣袍,反复演练届时该如何行礼、如何应答,生怕出一丝差错,便被抓住把柄,步上赫连桀与云舒的后尘。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而相较于竹意苑的风声鹤唳,临风水榭则显得过于平静。萧清弦对这道口谕似乎并无太多反应,依旧每日看书、临帖,偶尔在王府允许的范围内散步,神态一如既往的疏淡。仿佛即将到来的宴会,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应酬。
翌日晚,临风水榭。
水榭临湖,夜色中点了数盏精致的风灯,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碎成粼粼光斑。宴设在水榭敞轩内,地方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熏着冷冽的檀香,与萧清弦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凌玄霜并未盛装,只着一身墨色常服,外罩同色轻纱,云鬓微松,斜倚在主位榻上,指尖闲闲拨弄着一串冰玉念珠,神色慵懒,看不出情绪。
苏墨珩早早便到了,穿着精心挑选的月白长袍,举止恭谨得体,却掩不住眉眼间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他垂首侍立在下首,不敢先行落座。
萧清弦则是一身青衫,从容立于一旁,见到苏墨珩,微微颔首致意,笑容清淡:“苏正夫。”
“萧先生。”苏墨珩立刻回礼,声音略显干涩。
凌玄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并未多言,只淡淡道:“都坐吧。”
菜肴陆续呈上,并非大鱼大肉,皆是些时令清蔬、精巧汤羹,佐以温热的清酒,看似一派风雅闲适。
酒过一巡,凌玄霜似乎才想起今日主题,举杯向萧清弦示意:“先生入府,王府蓬荜生辉。日后还需先生多多费心。”
萧清弦从容举杯回敬:“王爷言重了。清弦才疏学浅,蒙王爷不弃,唯有竭尽所能。”姿态不卑不亢,应对得体。
苏墨珩在一旁默默陪饮,食不知味,全部心神都用于揣摩上意,观察萧清弦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凌玄霜放下酒杯,仿佛闲聊般开口:“本王平日政务繁忙,于这府内琐事,难免有疏忽之处。听闻先生于各地游历,见多识广,尤擅品评人物。不知先生观我王府众人,可有何见解?”
来了!
苏墨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背脊微微僵直。果然是要借这新人之口来评点他们!
萧清弦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方才缓声道:“王爷治府,规矩严谨,上下有序,清弦唯有钦佩。至于府中各位……”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紧张万分的苏墨珩,语气平和,“苏正夫温雅守礼,颇具世家风范,乃是王府门面,王爷得此正君,实乃幸事。”
苏墨珩闻言,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这看似褒奖的话,在此刻听来,何其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凌玄霜唇角微勾,不置可否,又将话题引向别处,谈起诗词书画。萧清弦皆能应对自如,引经据典,见解独到,气氛似乎渐渐融洽。
然而,就在宴席看似要进行到尾声时,凌玄霜忽然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看向萧清弦。
“说起来,本王近日偶得一幅前朝古画,意境幽远,却有几处印章模糊难辨,真伪难断。久闻先生精通此道,不知可否劳烦先生,明日入冰心堂,替本王……仔细甄别一番?”
此言一出,水榭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苏墨珩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尖瞬间失血苍白!
冰心堂!那是王府绝对的核心禁地,除了王爷的心腹和被“训诫”之人,从未有外人得以踏入!就连他这位正夫,也从未被允许进入过!如今,王爷竟要召一个入府不过三日的西席进去赏画?!
这意味着什么?! 是无与伦比的信任?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信号?
巨大的惊骇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水,瞬间将苏墨珩淹没!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
萧清弦也是微微一怔,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殊荣感到意外。但他很快便恢复平静,起身躬身道:“王爷有命,清弦自当尽力。只是才疏学浅,恐有负王爷厚望。”
“无妨,本王信得过先生的眼力。”凌玄霜语气淡然,仿佛只是下达了一道再平常不过的命令,“明日辰时,秦姑姑会去接你。”
“是。”萧清弦垂首应下。
宴席至此,索然无味。
凌玄霜率先起身,并未多看神色各异的两人一眼,迤逦离去。
留下苏墨珩僵坐在席上,脸色煞白,望着对面依旧平静的萧清弦,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钻心而来。
恩宠无常,天威难测。 这看似风雅的接风宴,最终以一道通往权力核心的邀请,彻底搅乱了王府本就暗流汹涌的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