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滑出马家老宅厚重的雕花铁门，
车厢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马可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几次从后视镜里偷看许童，她只是安静地靠在后座，望着窗外。
他再也忍不住。
“我爸……跟你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打破了车厢里的死寂。
许童的目光没有从窗外收回。
“他说，你是个好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
“小童，别跟我开玩笑。”
马可猛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无人的路边。
他转过身，趴在驾驶座的靠背上，直视着后座的许童。
“他是不是让你离我远点？”
他猜到了。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
许童终于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
她的眼神很静，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你父亲只是担心你。”
“我不是小孩子了！”
马可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的事我自己决定！我做什么，跟谁在一起，轮不到他来管！”
他死死地盯着许童的眼睛。
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许童看着他，她也是担心马克会被卷进这场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想起马邦国最后那句话。
“我担心马可的安全，希望你能离他远点。”
那不是请求，是父亲对儿子的爱。
“马可。”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他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他明白了。
他猛地坐回驾驶座，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操！”
车子发出一声沉闷的鸣笛。
他重新启动车子，一脚油门踩到底。
车子停在许童的公寓楼下。
许童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小童。”
马可叫住她，声音沙哑。
他没有回头。
“我不会不管你的。”
“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不管你答没答应，我都不会走。”
“这是我的选择。”
说完，他没有等许童回答，直接驱车离去，黑色的车尾，决绝地消失在地下车库的入口。
许童站在原地，直到马克的车消失在视线中。
第二天下午，海城实验小学的放学铃声，准时响起。
穿着蓝白校服的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鸽子，从教学楼里飞了出来。
许童的车，停在街对面的一个不起眼角落。
她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扑进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看着那些叽叽喳喳分享着一天趣事的脸庞。
这是她这段的间隙里，唯一的喘息。
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的光。
忽然，她的目光凝固了。
校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董宇。
他正踮着脚，在涌出的人潮里，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许童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董宇很快就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惊讶，有心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童童，你……你也来了。”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玩具往身后藏了藏。
许童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在他脸上刮过。
“我来接我女儿。”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距离感。
董宇的脸，涨红了。
就在这时。
“妈妈！爸爸！”
一声清脆的、带着惊喜的童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对峙。
欣欣背着粉色的小书包，像一只花蝴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她看到许童，又看到董宇，那双酷似许童的大眼睛里，迸发出巨大的光芒。
“你们怎么一起来啦？太好啦！”
小女孩的世界里，没有背叛，没有阴谋，没有仇恨。
爸爸和妈妈同时出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她一手拉住许童，一手拉住董宇，将两个早已陌路的人，强行拉到了一起。
她仰起小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福笑容。
董宇被女儿柔软的小手牵着，看着许童那张冰冷的侧脸，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还是那个完整的三口之家。
“妈妈，爸爸，我们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欣欣摇晃着两个人的胳膊，撒着娇。
“我想吃开心乐园餐！里面有新的玩具！”
许童看着女儿那双写满期盼的眼睛，拒绝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可以对全世界冷酷，唯独无法对这双眼睛说一个“不”字。
董宇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
“好啊好啊，爸爸带你去！”
他献宝似的将一直藏在身后的玩具盒子递给欣欣。
“你看，爸爸还给你买了最新的芭比娃娃！”
“哇！”欣欣高兴得跳了起来，接过娃娃，在董宇的脸上亲了一口。
“谢谢爸爸！”
董宇受宠若惊，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许童，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许童的目光，始终落在女儿的笑脸上。
良久，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
麦当劳餐厅里，充斥着炸薯条的香气和孩子们吵闹的欢笑声。
许童、董宇和欣欣，坐在靠窗的位置。
这幅画面，奇异而违和。
欣欣是快乐的中心，她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兴致勃勃地拆着玩具，小嘴说个不停。
董宇是卑微的讨好者，他跑前跑后，拿番茄酱，递纸巾，像一个最尽职尽责的父亲，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笑容。
而许童，则是一座沉默的冰山。
她什么都没点，只是端着一杯白水，静静地看着女儿。
她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但那温柔，只属于欣欣一个人。
她没有看董宇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不存在的空气。
这短暂的、虚假的和平，很快被打破了。
“哎，你看那个人，是不是董宇啊？”
邻桌，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妈妈，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就是那个星宇科技的老板，前段时间新闻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
她的同伴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
“可不是嘛！听说他公司都快破产了，欠了一屁股债，还把他老婆给……哎哟，你看他旁边那个女的，长得真漂亮，不会是新找的小三吧？这种男人，死性不改。”
“什么小三啊！”
第一个说话的女人，忽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眼睛都瞪大了。
“天哪！那不就是他老婆许童吗？！就是那个三年前出车祸，新闻上说烧得面目全非的那个！”
“什么？！她没死？”
她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注意。
一道道好奇的、探究的、带着恶意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这张小小的餐桌上。
董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双手在桌子下面，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欣欣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她停下啃鸡块的动作，有些不安地拉了拉许童的衣角。
“妈妈，那些阿姨在看我们。”
许童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她拿起一张纸巾，温柔地擦去女儿嘴角的番茄酱。
她的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置身于一场高级晚宴，而不是一个被众人围观的快餐厅。
她的平静，与董宇的窘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个议论得最起劲的年轻妈妈，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过瘾。
她端着自己的可乐，站起身，径直走了过来。
她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半个餐厅的人都听见。
“董先生，真是你啊？好久不见。”
“你太太这是……死而复生了？你们家的新闻，可比电视剧还精彩啊。”
尖酸，刻薄，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董宇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任人羞辱。
就在这时。
许童开口了。
“这位太太。”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餐厅里嘈杂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挑衅的女人。
她的眼神，平静，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管好你的嘴。”
“也管好你的孩子。”
她说着，目光轻轻扫过女人身边那个正在抢别的小朋友玩具的、上蹿下跳的熊孩子。
“不然，等他长大了，可能就会跟你一样。”
“惹上自己惹不起的人。”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轻柔。
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那个女人的心上。
女人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在许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那是……杀气。
一种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女人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可乐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溅了她一脚。
她连一句狠话都不敢说，拉着自己的孩子，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座位。
整个餐厅，瞬间鸦雀无声。
许童站起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欣欣，我们走。”
她牵起女儿的手。
“妈妈，我的鸡块还没吃完……”欣欣小声说。
“妈妈带你去吃更好吃的。”
许童的声音，又恢复了温柔。
她牵着欣欣，目不斜视地向门口走去。
所过之处，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
董宇愣了几秒钟，才如梦初醒，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他看着许童那高挑而笔直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三年的时间，到底把那个温婉善良的女人，变成了什么？
***
餐厅门口的台阶下。
许童停下脚步，转过身。
董宇也赶紧停下，像一个做错事的学生，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以后，离欣欣的学校远一点。”
许童的声音，冷得像十二月的寒风。
“我不想我女儿，因为你，被人指指点点。”
董宇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是啊。
他现在是什么？
一个声名狼藉的失败者，一个连累妻女被人嘲笑的废物。
他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她们面前？
许童没有再看他。
她打开自己那辆辉腾的车门，温柔地将欣欣抱上儿童安全座椅，替她系好安全带。
在她准备关上车门的时候。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冷冷地瞥了董宇一眼。
“周耀辉那边，有任何动静，立刻告诉我。”
说完，她关上车门，坐进驾驶座。
黑色的辉腾，悄无声息地启动，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只留下董宇一个人，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孤零零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