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被悄无声息地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沐兮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走廊地毯上渐渐远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只剩下更深的寂静。
周复明维持着方才授课时的坐姿,身体微微向后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看似放松,实则每一寸肌肉都保持着一种精密的控制感。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红木书案上轻轻敲击,指尖与木质表面接触,发出几不可闻的、带着特定节奏的笃笃轻响,像是在复盘一盘刚刚落子的棋局。
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浮动着她身上那股极淡的、清冷的栀子花尾香,这味道与她今日所展现出的、逐渐显露的锋芒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这香气与他书房里常年弥漫的雪茄余韵、旧书墨香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和秘密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只属于此处的氛围。
方才那场看似单向的“授课”,那些精心筛选的知识、那些暗藏引导的分析、那些看似随意实则处处陷阱的问答,所激荡起的无形思绪波澜,尚未完全平息,仍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低徊。
他脸上那副惯常的、悲天悯人又温和儒雅的学者面具,在独处时早已被彻底卸下,随意地丢弃在意识的角落。
那副精致的金丝眼镜被取下,随意搁在摊开的那张详尽到令人心惊的、标注着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图纸上,冰凉的镜片反射着从西窗斜射进来的、渐趋昏沉黯淡的落日余晖,泛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漠的光。
没有了镜片的微妙阻隔和折射,他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温和而无害的狭长眼睛,此刻完全清晰地显露出来。
眸色是偏深的褐色,此刻里面没有了面对沐兮时那种循循善诱的引导、那种带着怜悯的剖析,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冰冷平静。
如同飓风过境后,海面被迫呈现出的那种死寂,水波不兴,却蕴含着吞噬过一切的、令人胆寒的深邃,以及水下更为汹涌、更为复杂的暗流与无声的算计。
他缓缓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常年养成的、刻入骨子里的优雅与从容,踱步至那扇巨大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落地窗前,负手而立。
目光穿透斑斓的玻璃,投向楼下那座精心打理、却在此刻暮色中显露出几分萧索的中式庭院。
沐兮那道穿着素色旗袍的纤细身影,正穿过月洞门,步履看似平稳,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决,很快便融入了门外街道上渐起的暮色与人流,彻底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并未立刻收回,依旧停留在她消失的那个方向,仿佛能穿透砖墙与人群,继续锁定那个正在试图挣脱无形丝线的身影。
那目光里,没有留恋,没有温情,只有一种全然的、冷静的评估与审视,如同工匠在打量一块尚未完全成型的璞玉,思考着下一刀该落在何处,才能使其更符合自己的预期。
教她。
引导她。
将这柄被血海深仇淬炼过、充满了破坏力却尚显稚嫩、方向未定的利刃,亲手打磨得更加锋利,更加寒光逼人,更加……契合自己手掌的弧度与挥动的轨迹。
为什么?
一个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他线条优美的唇角缓缓牵起。
那绝非寻常意义上的笑意,其中蕴含的情绪过于复杂难辨——有一丝对优质“材料”的纯粹欣赏,有一种对“作品”未来可能性的隐秘期待,有冰冷彻骨的、将其视为工具的利用之心。
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深究的、源于灵魂深处的、近乎虚无的疲惫与倦怠。
这是一种站在权力与阴谋巅峰过久之后,难免产生的对同类的模糊渴望,以及对重复算计的些许厌倦。
他周复明这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愚蠢而贪婪的,懦弱而短视的,狂热而容易被利用的。
沐兮,是其中极为特殊的一个。她不像那些温室里娇养的花朵,一击即碎;也不像那些市井中摸爬滚打的滚刀肉,只有一身蛮勇或油滑。
她更像一株在家族覆灭的焦黑废墟里,依靠着仇恨与求生本能挣扎着破土而出的荆棘。
外表看似脆弱,仿佛一阵风雨就能摧折,但内里却蕴藏着惊人的韧性,以及一种在经历极致黑暗后,反而被激发出的、未被世俗规则完全玷污与磨平的、冰冷的锐气。
更难得的是,她学习与吸收的速度快得惊人,往往他只需轻轻点拨,她便能瞬间领悟,甚至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那种在强烈仇恨和求生欲望驱动下所爆发出的理解力与适应性,偶尔,会让他这颗早已习惯于掌控一切、算无遗策的心,都感到一丝意外的……甚至是带着危险的惊喜。
亲手打磨她,看着她挣扎、蜕变,远比直接动用力量将其摧毁,或者简单地将其圈养起来作为玩物,要有趣得多,也更具长期的价值。
这是一种高级的消遣,也是一项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
看着她一点点被迫剥去最后残余的天真与犹豫,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所传授的权谋手段与冰冷逻辑,逐渐变得理智、冷酷、精于算计,眼神日益沉静而锐利。
仿佛是在亲眼见证另一个潜在的、更为年轻的“自己”,在命运的催逼下缓慢而坚定地成型。
这其中,带着一种精神上的微妙投射,一种近乎造物主般的、隐秘而扭曲的快感与满足感。
他需要她强大起来。
至少,要强大到足以成为他庞大棋盘上一颗真正具有分量、能够独当一面的棋子,而不再是一枚可以随意舍弃的卒子。
甚至……在更遥远的未来,或许她能成长为一个有资格与他并肩俯瞰这混乱不堪的天下棋局、能够理解他每一步落子深意的、特殊的“同类”与合作者。
他站得太高,算计得太深,孤独得太久了。
高处不胜寒,他需要一个能够理解他复杂思维模式、能够勉强跟上他缜密步伐的“学生”与“伙伴”,哪怕这份关系从本质上依旧建立在互相利用、乃至最终可能互相吞噬的基础上。
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刺激的博弈。
当然,这一切看似“慷慨”的引导与培养,都建立在绝对掌控的前提之下。
他给予她知识和视野,如同打开一扇扇窗户,但每扇窗外风景的走向,依旧在他的观测与无形的影响范围之内。
他今日所指引的“明路”,看似是她自主的选择,实则每一步都依旧在他编织的巨网笼罩之下。
她越是依循着他的指引变得强大、聪慧,与他之间的羁绊就会缠绕得越深,越紧密,也越发难以挣脱他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驯化,比任何物理的禁锢都更为牢固。
情感的牵扯?
或许,在无数冰冷的算计缝隙里,确实存在着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纯粹利用的情感涟漪。
但绝非寻常意义上的男女之情,也非简单的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那更像是一个追求极致的工匠,面对自己倾注了心血、即将完成的最满意作品时,所产生的那种不容他人染指的强烈占有欲,以及对作品最终形态的热切期待;
一个高明的棋手,在面对另一副极具潜力、甚至可能挑战自己的脑力时,所产生的珍惜与谨慎并存的复杂心态。
沐兮,是他权衡了所有利弊、评估了所有风险之后,做出的一个最为有趣、也最为危险的选择。
他清醒地知道这其中的不确定性,但他同样享受着这种在刀尖之上从容起舞所带来的、令人战栗的刺激感。
这让他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而不仅仅是一台精密运转的算计机器。
天色,在他无声的思绪中,彻底暗沉了下来。暮色被浓重的黑夜完全取代,窗外只剩下零星灯火,如同鬼魅的眼睛。
书房内没有点燃任何灯盏,厚重的阴影从四面八方涌来,贪婪地吞噬着书架、桌椅、以及他伫立窗边的身影。
周复明几乎与这深沉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下意识摩挲着冰凉窗棂的指尖,在极其微弱的夜光反射下,显露出一丝苍白的轮廓,揭示着这具静止躯体之下,那从未停止过的、如同超级计算机般高速而冷静运转的思绪。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凝视着自己这双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
这双手,能执笔写下锦绣文章,吟风弄月,也能在无形中布下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致命杀局,更能…
在需要的时候,看似温柔地、带着怜悯的姿态,拂过猎物因恐惧或希望而微微颤抖的脊背,给予虚假的安慰,实则将其推向更深的陷阱。
最终,一声极其轻微、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从他唇间溢出。
那叹息轻得如同窗外夜风掠过树梢的呓语,不带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承载一切后的虚无与疲惫,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彻底吞没。
棋局已然布下,种子已然播撒,引导的方向也已指明。
接下来,所需要的,仅仅是足够的耐心。
耐心等待荆棘在血与火的浇灌下肆意生长,等待利刃在磨刀石上发出渴血的嗡鸣,等待这枚他亲手挑选、亲手打磨的棋子,在命运那庞大而混沌的棋盘上,依照他预设的轨迹,落下他所期待的那一步,搅动整个局面的风云。
而他,周复明,将是这一切唯一的、最终的观众,与……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隐于幕后的裁决者。
他转过身,动作依旧从容不迫,精准地拿起书案上的金丝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之上。
就在镜腿触及耳廓的瞬间,脸上所有属于真实自我的、冰冷的情绪瞬间隐匿无踪,那副温润、悲悯、令人如沐春风的完美假面,如同第二层皮肤般,严丝合缝地瞬间回归。他抬手,姿态优雅地按下了书案上的台灯开关。
“啪”的一声轻响,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瞬间亮起,驱散了一室的黑暗与阴影,也清晰地照亮了他唇角那一丝弧度完美无瑕、仿佛蕴含着无尽智慧与宽容的、标准的微笑。
夜,还很长。
而他的戏,也远未到落幕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