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章台殿。
夜色如墨,殿内的烛火却将一切映照得亮如白昼。
始皇帝嬴政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卷刚刚送达的黑色竹简。
那是由黑冰台用最高等级的加密方式,从骊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
他的身前,中车府令赵高如同鬼魅般侍立着,低垂着头,将自己的身影缩在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嬴政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竹简上的文字,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眸子里,偶尔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许久,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很轻,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让一旁的赵高,心头没来由地一紧。
“有意思。”
嬴政将竹简随手扔在案上,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
“真是有意思。”
他看向赵高,问道:“赵高,你说,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是什么?”
赵高身子躬得更低了,声音谦卑而又谨慎:“奴婢愚钝,请陛下示下。”
嬴政端起案上的酒爵,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节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青铜器壁,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一只螳螂,以为自己布下的陷阱,能绊倒一头大象。”
“而那头大象,甚至都懒得低头看它一眼,只是觉得脚下的石头有些硌脚,便随脚踢开,换了条更宽敞的路走。”
赵高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他知道,陛下口中的“螳螂”,指的是谁。
普天之下,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给陛下看重的人使绊子的,除了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再无第二人。
“李斯啊李斯……”
嬴政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怒意,反而像是在评价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想用少府的规矩,用大秦的律法,来困住这个李源。”
“他的想法,没有错。法,是我大秦的根基,任何人,都不能逾越。”
“朕,也不能。”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让殿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赵高屏住呼吸,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然而,嬴政的语气,又很快恢复了那种玩味。
“可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
“这个李源,他不是在逾越规矩。”
嬴政拿起那卷密报,在指尖轻轻敲打着。
“他是在……创造规矩。”
“没有上等的胶泥,他就用没人要的废土,自己配出一种更好的泥。”
“点石成金,变废为宝……”
嬴政的眼中,燃烧起一种名为“兴趣”的火焰,那火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炽烈。
“赵高,你说,这‘格物之术’,是不是比徐福那些只会炼丹、寻仙的方士,要有用得多?”
赵高心中剧震!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陛下话语中的关键。
有用。
对于始皇帝而言,“有用”,便是最高的评价。
他立刻顺着嬴政的话说道:“陛下圣明!方士之流,求的是虚无缥缈的长生,靠的是一张嘴。而这位李大人,求的是天地万物之实理,靠的是一双手。”
“一虚一实,高下立判。奴婢以为,这‘格物之术’,才是真正能为我大秦,开万世太平的无上大道!”
赵高这记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既捧了李源,更是捧了发现李源的嬴政。
嬴政果然龙颜大悦,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说得好!”
“开万世太平的无上大道!”
他站起身,走到殿前,负手而立,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骊山工坊里,用一堆烂泥创造奇迹的年轻人。
“朕现在,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三个月,十倍产出……”
“朕倒要看看,他最后,能给朕一个怎样的惊喜。”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充满期待的笑容。
他丝毫没有在意李斯在背后搞的小动作。
帝王心术,讲究的是平衡。
李斯是法家利剑,是帝国的基石,需要敲打,但不能折断。
而李源……
是一把刚刚才崭露锋芒,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神兵。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给这把神兵,足够的空间,让他自己去打磨,去淬火,看看他最终,能锋利到何种地步。
至于丞相府的那只“螳螂”……
就让他,成为这把神兵的第一块磨刀石好了。
……
与此同时,咸阳,丞相府。
书房内的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少府令赵成,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在他的面前,李斯一言不发。
这位大秦的丞相,只是静静地跪坐在那里,手里捻着一卷竹简,目光,却空洞地落在前方的虚空之中。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从赵成连滚带爬地跑来,将骊山工坊恢复生产,甚至效率比之前更高的消息,告诉他的那一刻起,他就这样了。
赵成从未见过丞相如此失态。
在他的印象里,李斯永远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权谋家,任何敌人,任何阴谋,在他的算计之下,都只会化为齑粉。
可今天……
“他……他当真,是用那些废土……”
许久,李斯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成不敢抬头,只是颤声道:“千……千真万确。下官已经派人核实了数遍……他……他还当众,用那新泥做的手臂,撞断了公输石用上等胶泥烧制的珍品……”
李斯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手中的竹简,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他攥得变了形。
输了。
他策划了一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阳谋。
以大秦律法为刀,以祖宗规矩为盾。
他掐住了李源的命脉,断了他的粮草,然后,只需要好整以暇地,坐在咸阳城里,等着那个年轻人走投无路,最终在赌约失败后,被处以极刑。
这是他过去对付无数政敌时,屡试不爽的手段。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
对方,根本没有按他预想的剧本走。
不去告状,不去求饶。
没有米,他竟然自己种出了一片稻田!
而且,种出的稻米,比皇庄里的贡米,还要好!
这……
这已经超出了李斯对于权谋斗争的全部理解。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政客,也不是一个侥-幸得宠的匠人。
而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用常理去揣度的……怪物。
一个能将规则本身,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怪物!
“丞相大人……那……那我们……”赵成战战兢兢地问道。
李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眼中的震惊和失态,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冰冷。
“不必再做什么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静观其变。”
“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有通天彻地之能。”
李斯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骊山的方向,眼中寒芒闪烁。
他输了第一阵。
但,棋局,才刚刚开始。
……
骊山工坊。
生产的狂潮,在解决了原料问题之后,变得更加势不可挡。
那条被注入了“计件工资”灵魂的流水线,在充足的“废土”原料供应下,如同饕餮巨兽一般,疯狂地吞吐着。
匠人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
他们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兵马俑部件,看着计分板上每日都在飞速增长的数字,看着食堂里每日都飘出的浓郁肉香。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正在参与一场前所未有的奇迹。
而创造这个奇迹的,就是那个被他们奉若神明的年轻人。
时间,就在这火热的生产中,飞速流逝。
一个月。
两个月。
当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悄然来临时。
整个骊山工坊,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又兴奋的氛围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
明天,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
始皇帝陛下,将亲临此地,验收他们这三个月来的成果。
是飞上枝头,还是跌入深渊。
一切,都将在明天,揭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