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射机!
当这三个字从赵月口中吐出,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源能清晰地看到,一旁如门神般肃立的夏侯婴,那握着剑柄的手,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了。
显然,即便是黑冰台的档案库里,这三个字也代表着非同寻常的分量。
那是墨家机关术的巅峰之作,是那个以“非攻”为旗号的学派,所能想象出的,最具攻击性的“守御”器械。
一种传说中,早已失传百年的,连弩。
“你若能造出它,”赵月的下巴微微扬起,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属于技术者的火焰,一种近乎偏执的骄傲,“我赵月,便奉你为主,我墨家残存的典籍与弟子,皆听你号令。”
“可你若是不能……”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李源笑了。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技术上的豪赌,更是收服眼前这只骄傲的、浑身是刺的凤凰的,唯一途径。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平静得仿佛赵月只是在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赵月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她没想到,李源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支炭笔。
“转射机的完整图纸早已失传,我所知的,也只是师父口述的残篇,以及一些残缺的草图。”
她一边说,一边在另一张干净的羊皮上,迅速地勾勒起来。
她的手法很娴熟,线条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笔触。很快,一个复杂而又精密的机括轮廓,便出现在了羊皮纸上。
但,那轮廓,是残缺的。
在好几个关键的连接处,都出现了断层,仿佛是一副精美绝伦的骨架,却偏偏少了最重要的几根骨头。
“这里,”赵月指着一处齿轮咬合的空白地带,声音里带着一丝挑衅,“是‘转轮’与‘箭匣’的联动核心,师祖们当年尝试了无数种方法,都无法完美解决上弦与落箭的同步问题,经常出现卡顿,甚至空弦击发,损毁弓臂。”
她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里,是弓弦的释放结构。为了追求射速,结构必须极其精简,但越是精简,磨损就越严重,往往发射不到百次,核心的‘机牙’就会崩断。”
“最关键的是,”她用炭笔,重重地在图纸中央画了一个圈,“它的动力来源,是靠人力摇动一个巨大的曲柄,对士卒的臂力要求极高,寻常士卒,摇动十次便会力竭,根本无法形成持续的压制。”
她每说出一个难题,眼中的骄傲就更盛一分。
这些,都是当年墨家最顶尖的匠师们,穷尽一生都未能攻克的难关。
她不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能凭空解决这些困扰了墨家百年的魔咒。
她画完,将炭笔放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李源,等着看他知难而退的窘迫模样。
然而,李源的反应,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甚至没有去过多地研究赵月画出的那张残图。
他只是看了一眼,目光便落在了赵月本人身上,温和地问道:“赵姑娘,你每日挥动那柄铁锤,大概有多少次?”
赵月一愣,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至少……千次以上。”
“那为何,你不觉得疲惫?”李源又问。
“习惯了,而且……”赵月皱起眉,“我懂得如何用腰部的力量带动全身,懂得如何借用铁锤下落的惯性,这是一种技巧,可以省力。”
“说得好。”
李源抚掌一笑。
“借用惯性,节省力气。这便是物理,便是‘格物之术’的精髓。”
他拿起另一支炭笔,没有在赵月的残图上修改,而是铺开了一张全新的,更大的羊皮纸。
“你们的问题,不在于结构不够精巧,而在于……你们从一开始,就用错了力。”
话音未落,他的笔,动了。
如果说,赵月的画,是古典的水墨画,意境深远,但细节模糊。
那么,李源的画,就是一张来自后世的,冰冷、精密、充满了数学之美的……工程蓝图!
透视!
剖面!
轴测图!
一个个赵月和公输石(不知何时,他也悄悄凑了过来,伸长了脖子)闻所未闻的制图手法,从李源的笔下,行云流水般地展现出来。
那不再是一个平面的轮廓,而是一个立体的,仿佛随时可以从纸上跳出来的,活生生的机械!
赵月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公输石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们看到,李源完全抛弃了那个巨大而又笨拙的“曲柄”。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他们从未见过的,由大小不一的圆形齿轮,互相咬合组成的……联动系统!
“你们看,”李源的笔尖,点在一个小齿轮上,“士卒摇动这里,通过这套齿轮组的变速,力量会瞬间放大数倍,传递到这个主齿轮上。”
“一个孩童,都能轻松地摇动它。”
他的笔尖滑动,来到了那个赵月所说的,最难解决的“卡顿”问题上。
“而主齿轮转动,会同时带动两样东西。”
“第一,是这个……”李源画出了一个带着棘手和卡槽的奇特部件,“我称之为‘棘轮’。它会带动箭匣,精确地,一格一格地,将箭矢,落入发射槽。”
“每一次转动,都分毫不差,绝不会出现卡顿。”
“第二,”他的笔,画向了弓弦的位置,“是这个‘拨片’。主齿轮每转动一圈,这个凸起的拨片,就会将弓弦向后拉满,然后,在顶点处,瞬间释放。”
“拉弦,落箭,发射。三个动作,被完美地,整合在了一次转动之中。”
“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至于‘机牙’崩断的问题……”李源微微一笑,在那个位置,画上了一个小巧而又厚实的金属块,“换个好点的材料,再增加一点厚度,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最复杂的问题。”
一张全新的,结构之精巧,理念之超前,足以让任何一个时代的工匠都为之疯狂的“转射机”设计图,完成了。
它已经和赵月记忆中的那台笨拙的器械,有了天壤之别。
它更小,更轻,结构更合理,也……更致命!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赵月呆呆地看着那张图纸,她那颗骄傲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冲击得支离破碎。
她引以为傲的墨家机关术,在这张图纸面前,就像是一个孩童的涂鸦。
原来……可以这样?
原来……力,是可以这样传导的?
原来……那些困扰了祖师们百年的难题,在他眼中,竟如此简单?
她感觉自己脑海中,那扇名为“机关术”的大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轰然撞开!门后,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充满了齿轮、杠杆、力与美的……新世界!
公输石更是看得满脸通红,呼吸粗重,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要去触摸那张图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指,玷污了这件神圣的艺术品。
“神……神迹……”
他喃喃自语,看向李源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待一个“奇人”,而是在仰望一尊,行走在人间的……工匠之神!
李源放下炭笔,轻轻吹了吹图上的灰尘。
他转过头,看着早已失魂落魄的赵月,微笑着问道:
“赵姑娘。”
“现在,这台‘转射机’,我算是……造出来了吗?”
赵月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理论上,他造出来了。
而且,造出的,是一台远比墨家传说中更完美的“神”!
但……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用最后一丝倔强,迎上李源的目光。
“图纸,终究只是图纸。”
“没有足够的精铁,没有上好的强弓木,没有坚韧的兽筋……”
“这,依旧只是一张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