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蒙恬调拨的第一批顶级材料，由军中辒辌车运抵天工院时，整个草创的院落都沸腾了。
那闪烁着幽深光泽的百炼精铁，那纹理致密、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柘木，还有那些用油布精心包裹，充满韧性的牛筋……
每一件，都是寻常工匠梦寐以求，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触摸到的神品。
公输石抚摸着一块精铁，那粗糙的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眼中满是痴迷。
“暴殄天物啊……”他喃喃自语，“之前在将作营，这等好料，都是用来给陛下打造佩剑的，现在……现在竟然用来做这些……零件？”
赵月的心情，同样复杂。
她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材料，再看看身边那个一脸平静的年轻人，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墨家的骄傲，也开始土崩瓦解。
她意识到，李源所掌握的，不仅仅是超越时代的“术”。
更是一种，能将“术”转化为“势”的，可怕的能力。
他能轻易地，撬动那些她过去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帝国最顶尖的资源。
“都别愣着了。”
李源的声音，将众人从震惊中唤醒。
“蒙将军只给了我们三天时间。”
他的目光，扫过赵月和公输石，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名为“创造”的火焰。
“开工！”
一声令下，天工院这个草台班子，第一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模式，运转了起来！
这不再是过去那种，一个老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慢悠悠地打磨一件作品。
李源，将后世项目管理的理念，第一次，带到了这个时代。
他就是总工程师，是整个项目的核心。
“公输老丈！”
“在！”
“弓臂和弩身的制作，交给你！这张图纸，是所有部件的尺寸，精确到‘毫’，你手下的木工，必须严格按照这个标准来执行，不得有任何偏差！”
“赵姑娘！”
“……在。”赵月的声音，有些干涩。
“最核心的齿轮联动系统，归你负责！你的墨家机关术，对金石的理解，无人能及。我需要你，用这些精铁，打造出这世上最精密的齿-轮！”
“至于剩下的……”李源拿起一把锤子，掂了掂，“我亲自来，负责最后的组装和调试。”
分工明确，目标清晰。
整个工坊，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
赵月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标准化生产”。
在李源的要求下，她不仅要打造出齿轮，还要制作出专门用来检验齿轮尺寸和公差的“卡尺”和“量规”。
每一个零件，都必须能完美地，与另一个零件互换。
这个理念，彻底颠覆了她过去那种“量身定做，独一无二”的匠人思维。
她从最初的抵触，到中途的困惑，再到最后的叹服，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因为她发现，当所有的零件，都按照同一个标准被制造出来时，那种组装起来的顺畅和严丝合缝，带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工业的美感！
公输石那边，同样经历了一场思想上的风暴。
他和他手下的老木匠们，第一次，不用再靠着经验和手感去“凑”尺寸。
他们只需要，相信图纸，相信手中的刻度。
三天两夜。
整个工坊，灯火通明。
没有人休息，也没有人抱怨。
所有人都被一种狂热的创造激情所感染，沉浸在将一张图纸，变为现实的巨大成就感之中。
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
当李源将最后一个零件，嵌入机匣，用特制的工具拧紧。
“咔哒。”
一声清脆的声响。
一件前所未有的战争艺术品，静静地，躺在了工作台上。
它的弩身，由整块的柘木雕刻而成，线条流畅而又充满了力量感，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泛着深沉的油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腹部那个半开放式的机匣。
透过预留的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那些由百炼精铁打造的，大小不一的齿轮，互相咬合，闪烁着冰冷而又致命的金属光泽。
在它的顶端，是一个可以容纳十支弩箭的木制箭匣。
它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沉默的钢铁怪兽。
“它……它叫什么？”公输石看着眼前的杰作，声音沙哑地问道。
李源的目光，充满了爱惜。
“天工院，第一件正式的作品。”
“就叫它……”
“‘天工壹号’。”
……
咸阳，西郊，军方靶场。
蒙恬早已等候在此。
他身后，站着一排大秦军方的高级将领，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将。
夏侯婴，也如影子般，站在不远处的一座高台上，代表着皇帝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当李源抱着那台崭新的“天工壹号”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就是……转射机？”一名络腮胡将军，有些怀疑地问道，“看起来，比军中的蹶张弩，还要小上一圈，能有多大威力？”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蒙恬沉声说道，他的眼中，充满了期待。
李源没有多言。
他走到发射位，将“天工壹号”架在一个特制的支架上。
他没有像操作蹶张弩那样，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去踩踏上弦。
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机匣侧面的一个摇柄，然后，开始缓缓地，匀速地，转动起来。
“嘎啦……嘎啦……”
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如同钟表般精密的机括声，在靶场上响起。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到，随着摇柄的转动，箭匣中的弩箭，一支接一支地，自动滑落进发射槽。
弓弦，被一个奇特的拨片，自动向后拉满。
然后……
“嗖！”
第一支弩箭，离弦而出！
李源的手，没有停。
摇柄，依旧在匀速转动。
“嗖！嗖！嗖！嗖！”
密集的破空声，连成了一片！
十支弩箭，在短短不到三息的时间里，尽数射出！
快！
太快了！
快到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思维都有些跟不上了！
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全部投向了百步之外的那个，穿着双层牛皮甲的靶子。
下一秒。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坚固的重甲靶子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密集的箭孔群！
十支弩箭，无一例外，全部深深地，钉入了靶子的胸膛！
箭羽，还在微微地颤动！
整个靶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只有那塞外的风，呼呼地刮过，卷起一阵尘土。
许久。
“咕咚。”
不知是谁，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妖……妖术……”那个络腮胡将军，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可思议。
而蒙恬，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
他猛地握紧了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那双虎目之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他一步步地，走到那个早已被射成刺猬的靶子前，伸出手，拔下了一支弩箭。
箭簇，已经完全没入了靶子，拔出来时，带出了一长串撕裂的牛皮纤维。
“好……好……好！”
蒙恬仰天，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狂喜的咆哮！
“若我北军，能人手一具此等利器……”
“匈奴何愁不破！！”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靶场上，久久回荡。
高台上，夏侯婴默默地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
他知道，他需要立刻，将这震撼性的一幕，原原本本地，禀报给咸阳宫里的那位帝王。
靶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依旧一脸平静的年轻人身上。
敬畏，狂热，不可思议。
赵月，缓缓地，走到了李源的面前。
她看着李源，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台，由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天工壹号”。
她深吸一口气。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她对着李源，郑重地，行了一个古代弟子拜见师长的大礼。
她俯下身，声音，第一次，带上了由衷的敬服与虔诚。
“墨家后学末进，赵月。”
“拜见……院主。”
“自今日起，愿为院主，执鞭坠镫，万死不辞！”
然而，面对着赵月的臣服，和蒙恬那狂热的目光。
李源却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天工壹号”冰冷的弩身。
他转过头，对蒙恬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险些把下巴惊掉的话。
“将军。”
“这，只是一个玩具罢了。”
“我真正的目标，是那个能驱动铁人的……”
“‘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