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榕看着那块稀松平常的木牌,呆呆发愣。
刘煜跟上来,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俯身去看那木牌。
那上头似乎用炭笔写了什么,但已经过去太多年了,风吹日晒,早已看不清晰。
隐约间,好似有一个字。
“木?”刘煜奇道。
林青榕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双眸中突然涌出一股热泪,竟不由分说地往外冒。
她下意识地去扒着坟上泥土,一下又一下。
刘煜惊呆了,想要去拉她。
“三嫂,你这是做甚?”
林青榕并不答话,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依旧在埋头挖着。
这般时长,在场众人皆不明所以,且不知如何劝阻。
小武机灵,拎着从采石场拿出的铁锹,二话不说,就挖了起来。
刘煜长叹一声,“既然三嫂这样做,定然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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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煜得救之后,把对魏渊言听计从,竟转了几分到林青榕身上。
于是,他也拿出身上兵刃,弯腰绑着林青榕挖土。
大武等人也上前,叫林青榕起来,他们几人齐心合力,迅速将坟挖开。
这坟本就埋得不算深,又无棺椁,再加上此处常年风大,土地覆盖得浅薄。
当尸骨露出来的时候,众人都面面相觑,看向林青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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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中之人,皮肉早已不复存在,双脚呈一个扭曲的状态,似乎是受了重伤。
除此之外,还和别人不太一样。
那骨头,竟是黑色的。
林青榕跪在地上,双腿向前挪动着,竟是跪了过去。
这番情景,竟然无人敢拉她。
一个看似弱小女子,竟对这森然白骨,丝毫不惧,甚至还握住他的手骨,紧紧攥住。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落。
不知是不是人们错觉,那眼泪似乎十分滚烫,落在手骨之上,竟发出许许白烟。
林青榕稍微一用力,那骨头几乎要散架一般。
虽然这里土地干燥,这人骨并未有蛆虫鼠蚁,但叫人看了,还是忍不住皱眉。
哪怕是刘煜这般男儿,也觉得有几分瘆得慌。
“三嫂,这……这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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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榕没有说话。
而是一手握着那人骨,一手扒拉着骨头之下的沙土。
只数下,林青榕竟从图中扒出一个玉佩。
那上头的花纹十分繁复,隐约之中,还有几分眼熟。
林青榕捏着那玉佩,又看着那白骨,目光怔忡,甚至哭都不会哭了,苶呆呆地愣在那里。
刘煜吓坏了,连声唤她:“三嫂?三嫂?”
他伸出手,在林青榕面前,晃动了数下,林青榕都没有反应。
刘煜吓得不轻:“完了,不是吓傻了吧?”
倒是小武机灵,拿着那当做墓碑的木板,仔细辨认了一下,神思凝重。
“这上头的字,莫不是……林?”
不远处,那些看热闹的靖北军旧部中,竟有人站了出来,朝着这边张望。
“那难道是……林家大哥的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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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煜闻言,赶紧把他抓过来。
“你且辨认一下,这具尸首,到底是谁?”
那人凑近之后,看到林青榕手中的玉佩,竟跟着眼泪喷涌,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是林大哥的坟啊!这是林大哥啊……”
小武赶紧问道:“你说的林大哥,是谁?”
那人泣不成声:
“……林大哥是涿郡人士,当初在出关运货,身体不适,在渝关休养了两日,没想到跟着他的佣人,竟将他丢下不管!
那时日,正巧我们刚刚战败,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矿场之中,不少人不愿给狄人做奴隶,便被狄人鞭打而死!
矿场人越来越少,于是狄人便大肆抓捕过往行商!林大哥便被他们抓了,扔到采石场中……
他病体缠身,本就孱弱,最终,竟死在了这里……
这坟茔还是我和王二一起挖的,当初狄人还让我们出来埋人。后来,人就算死了,也不叫我们出来,他们直接将人拉着扔在这乱葬岗上……”
小武看看林青榕,又看看他,接着问道:“这林家大哥,你知道多少,且详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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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哭个不停。
“林大哥虽不是士兵,但是铁骨铮铮。狄人只要鞭打我们,他就站出来,与狄人争辩,当然,也不免跟着挨打!
他还说,他家中有妻子幼女,不能叫她们苦等。一定要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于是,那日他们几人,商议之后,便决定趁着狄人换防之际,从矿场中逃出。
但不知道为何,林大哥身体竟再也撑不住,走几步路,便开始呕血。
他脚步踉跄,动作迟缓,最终,还是被狄人发现,给抓了回来!
狄人为了杀鸡儆猴,将他绑在采石场中,殴打两日,最终,林大哥扛不过去,殒命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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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林青榕手中的玉佩,哭着说道:
“那玉佩是他贴身之物,为了不被狄人搜刮了去,一直藏在靴中。我们将他安葬之后,便将这玉佩与他,一道安葬了。
他曾说过,这是他早年在他乡流落之时,遇到一位师父,教他几路拳脚后,送了他一对。
这玉佩他妻子拿着,去法华寺开过光,只要带着,定能遇难成祥,平安回家……”
那人喃喃说着,周围人无不动容。
刘煜忍不住叹道,“也是个可怜之人……”
小武面露悲戚之色,蹲在林青榕身边,良久,才低声唤了一句:“夫人?”
林青榕一直闭着眼睛,此刻,才慢慢睁开。
她神思惘然,好像失了魂魄一般,对着那尸骨,轻声说道:
“一别十余年……我终于明白,为何明明身在此地,却宛如梦中……想来当初惊惧悲痛,魂飞魄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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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出手帕,轻轻将那头骨脸上的沙土擦拭干净,抽噎着说道:
“爹爹,当初你失踪之后,母亲便一病不起,很快随着你去了。你们在那边,已经团聚了吗?你们,过得好吗……”
她声音很轻,很轻。
但在空旷寂寥的荒野之中,竟听得十分清楚。
众人皆是一惊。
刘煜更是惊讶地僵在那里。
只有小武,早已猜中了八成真相。
听到这话,竟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朝着那尸骨磕了个头。
他正色道:“林老爷,您是我们夫人的父亲,那就是我们三爷的岳丈。小武是三爷的随从,今日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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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又磕了一个头,接着又道:
“林老爷,我知道您惦记妻女。但请您放心,我们三爷对夫人极好,那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三爷对夫人那是一往情深,真真是个极好的姑爷!林老爷您在天有灵,就保佑三爷和夫人,一生平安顺遂!”
他絮絮叨叨说完一段话,便磕一个头。
大武见了,也跟着跪下。
“林老爷,我嘴笨,不如我兄弟。但您放心,夫人在府上,只有享福,绝不受罪!我们三爷定然不会辜负夫人,您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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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兄弟说完,林青榕轻笑了一声,竟顺着说道:
“是啊,爹爹,我如今日子过得极好。祖父将母亲的绣坊给了我,我的生意已经北达渤海,南到江淮,指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完成您当初的梦想,出海到爪哇、波斯等地!
如今,没有人再打我、骂我……我嫁了个极好的男儿,他是这世间少有的英雄儿郎!我跟着他,只会享福,不会受气!
往事种种,我已全部忆起……父亲放心,我不再害怕了……”
林青榕喃喃说完,把帕子盖在那头骨之上。
刚准备站起身来,竟头重脚轻,一阵眩晕。
她两眼一黑,以为会摔倒在地,没想到,竟跌入一个坚硬又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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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榕神情恍惚,看了他好一会儿,竟笑了一下,缓缓开口。
“你来啦?”
“嗯。”
魏渊拧着眉毛,紧紧抱着她,脸色沉重。
林青榕叹了口气,问道:“渝关怎样了?”
魏渊轻声道:“多亏赵凌兄弟,带着登陆辽东的人马过来,里应外合,已经将北城拿下。如今渝关,尽在我手!”
周围人听了,皆是一阵欢呼。
林青榕也跟着笑起来,“真好,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魏渊却依旧拧着眉头,目光焦灼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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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榕抬手,在他眉心轻抚了两下,顺着眉毛的纹路,捋了过去。
“你不要皱眉,这样不好看。你长得这么俊俏,为何要这般老气横秋的?若是这般样貌去相亲,恐怕人家女方父母,不会将女儿托付给你……”
魏渊轻声道:“是吗?那只能麻烦夫人,在岳丈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了……”
林青榕笑着点头:“你放心,我若是见了我爹我娘,一定为你说好话……”
她慢慢说着,说着,眼睛也跟着缓缓合上。
最终,竟头一歪,倒在魏渊的怀中。
魏渊拍了她两下,又叫了好几声。
林青榕都好似睡着了一般,就是不醒。
魏渊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大步回道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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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煜赶紧跟上去,“三哥,三嫂怎么了?”
魏渊道:“如今渝关已经在我们手中,你现在过去,先驻守在那里。我已经叫人回涿郡,不出两日,刘都统就会派重兵过来,驻守渝关。你再辛苦两日……”
刘煜拍着胸脯道:“不辛苦!这还有这么多兄弟……”
他回头,看着那群靖北军旧部。
“兄弟们,我知道你们归心似箭,想要归家。但如今过了十余年,身份户籍,恐怕早已不在。不如我们重回渝关,且耐心等上几日,等军籍旧册到了,给兄弟们发新的凭证,大家皆可归家!”
“已经数十年了,不在这一日两日。没有身份凭依,我们就算逃走,也终是孤魂野鬼!刘小将军,我们跟着你去渝关!”
于是,众人兵分两路。
靖北军旧部,跟着刘煜回渝关。
其余被劫持的行商,若是愿意回渤海,便放他们出关。
若是大端商人,也在渝关等着涿郡这边发放名册。
少部分人,并不信任他们,自行离去。
而魏渊,抱着林青榕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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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茶摊之处,全福和菱歌两人,竟用那混了蒙汗药的茶水,将十几名从渝关逃出的狄人,迷倒在地。
刘煜将人全部抓了,带回渝关。
菱歌和全福本来一脸喜色,准备跟林青榕报喜。
但见林青榕昏昏沉沉,躺在魏渊怀中,皆是一惊。
“夫人怎么了?”
菱歌自出来便十分镇定,从未慌神。
此刻,竟吓得手足无措起来,想要去拉林青榕的手。
全福赶紧把她拽回来,上了另一架马车。
魏渊也不再停留,一路疾驰,往涿郡赶去。
他抱着林青榕,不住亲吻她的额角,眼睛,眉眼之中,尽是焦灼之色。
他一遍又一遍唤着林青蓉的名字。
可林青榕却什么都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