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楚威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就在刚才,他亲自审了那个刺客和勒索者。
结果,一无所获。
那个叫黑鹰的刺客,就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从头到尾就只有四个字:“江湖恩怨。”
任凭他如何威逼利诱,对方都油盐不进,一副引颈就戮的死相。
而那个勒索的混混,更是个软骨头,一吓唬就什么都招了。
可招出来的内容,却和林啸天呈报上来的供词一字不差,翻来覆去就是那套贪念蒙心的说辞。
两份供词,天衣无缝。
可越是天衣无缝,楚威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困在网里的猛兽,无论朝哪个方向冲撞,都会被那张无形的大网缠得更紧。
这张网,是他的九儿子,楚休,亲手为他织的。
楚威的声音沙哑干涩:“王德福。”
王德福连滚带爬地凑到跟前,脑袋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恭敬道:“奴才在。”
“太子的那个心腹,叫什么?”
“回陛下,叫魏忠,是东宫詹事府的录事,跟了太子殿下十年了。”
顿了一下,王德福继续道:
“陛下,魏忠被吓破了胆,一直往宫里塞钱,希望能留条命。”
十年。
楚威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才是关键。
刺客是死士,混混是棋子,只有这个跟了太子十年的心腹,才是撬开太子所有秘密的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烦闷与怒火几乎要冲破天际。
他不能再等三司会审了,他等不了。
楚威现在就要知道真相,知道他那个好儿子楚雄,到底都背着他干了些什么!
楚威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道:
“去,把魏忠给朕提到暖阁里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阴鸷,冷声道:
“另外,他不是吓破了胆吗?”
“去御茶房,取一盏上好的安神茶,先让他压压惊。”
王德福身体一颤,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要先给个甜枣,再抡起大棒,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
“奴才遵旨!”
王德福不敢有丝毫耽搁,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
御茶房内,一个负责烧水的小太监,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一个紫砂茶壶里添着新汲上来的玉泉山泉水。
就在他转身去取茶叶的瞬间。
一道影子如同鬼魅般从房梁上滑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道影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一滴晶莹剔透、几乎看不见的水珠。
悄无声息地滴入了那壶泉水之中,瞬间融化,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影子再次腾空而起,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个小太监取来茶叶,哼着小曲,熟练地开始烹茶,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很快,一盏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安神茶,由王德福亲自捧着,送入了养心殿的西暖阁。
西暖阁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魏忠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押进来时,双腿已经软得站不住,整个人几乎是跪着被拖进来的。
他一见到坐在暗影里的楚威,便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颤声求饶道:
“陛下……陛下饶命啊!”
“罪臣……罪臣冤枉!”
楚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魏忠颤抖着抬起头,脸上满是涕泪,狼狈不堪。
王德福端着茶盏上前,嗓音尖锐,却压着调子柔声道:
“魏大人,这是陛下体恤你,特意赐下的安神茶。”
“还不快谢恩?”
魏忠看着那杯清亮的茶水,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进来就要面对雷霆之怒,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杯热茶。
这是……什么意思?
是陛下还念着旧情,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一丝希望在他心中升起。
“罪臣……罪臣谢陛下隆恩!”
他哆哆嗦嗦地接过茶盏,求生的本能让他顾不上多想,将那杯安神茶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入喉,一股奇异的暖意顺着食道流遍全身。
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似乎真的平复了许多。
楚威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喝完,等了约莫两刻钟,才缓缓开口问道:
“魏忠,你在东宫,十年了。”
“是……是,陛下,整整十年零三个月。”魏忠连忙回答,态度恭敬了许多。
楚威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道:
“很好。”
“告诉朕,刺杀九皇子的事,太子是怎么计划的?”
魏忠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涣散,但他嘴上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陛下,真的……真的和殿下无关。”
“是罪臣……是罪臣和醉梦楼那人有私怨……”
“那人栽赃殿下,想借殿下得手,弄死……”
“是吗?”
楚威的声音陡然转冷。
也就在这一刻,魏忠的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
他脸上的挣扎和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他张开嘴,用一种平淡无波的语调,开始了竹筒倒豆子般的倾诉。
“是殿下谋划的。”
“殿下说,九皇子携大功回京,风头太盛,必须在他站稳脚跟前,让他彻底消失。”
“鹰愁涧的刺杀,是殿下亲自下的令,动用的是他豢养多年的死士‘夜枭’。”
“夜枭刺杀失败,殿下说,若事发,就让罪臣出面顶罪,待事情压下去,再找机会灭口。”
楚威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果然是他!
然而,这场问询仅仅是个开始。
楚威的声音有些发飘,继续发问道:
“你家殿下……还做了什么?”
“殿下在您的养心殿、御书房,都安插了人手。”
“负责洒扫的太监小李子,还有负责给您研墨的太监小路子,都是我们的人。”
“他们会定期汇报您批阅奏折的时长,见了哪些大臣,说了什么话。”
“轰!”
楚威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刺杀兄弟,他可以容忍,这是皇子争斗的常态。
可是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他作为皇帝,绝对无法接受的底线!
站在一旁的王德福,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两股颤颤,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看向魏忠的眼神,充满了惊骇。
可魏忠的倾诉,还在继续。
“去年冬天您染了风寒,说您需要静养,殿下……殿下回东宫后,摆了三桌酒席,说是……冲喜。”
“殿下还说,您身子骨太硬朗了,他这个太子,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说,这龙椅坐久了,对老人家腰不好……”
“他还说……”
“够了!”
楚威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背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彻骨的恐惧。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跌坐回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脑海里,父子之情、手足之义,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剩下的,只有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恶毒的诅咒,一个储君对皇位最赤裸的觊觎。
那个他倾注了最多心血,寄予了最大厚望的儿子,竟然天天盼着他死!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王德福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嘴角流着口水,眼神空洞的魏忠。
然后,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苍白的,纯真的,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九皇子,楚休。
从头到尾,这位殿下只做了一件事——给父皇送了一锅汤。
可这锅汤,却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将太子所有的伪装和底牌,都冲刷得一干二净,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皇帝的面前。
这一刻,王德福看向皇城东边听雨园的方向,心中再无半点轻视。
那不是一个皇子。
那是一个坐在深渊之上,手持丝线,饶有兴致地操控着所有人偶的神魔!
许久,楚威才从极致的震怒与冰冷中回过神来。
他缓缓抬起头,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那张脸已经没有了血色,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看着抖成一团的王德福,嘴唇翕动,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
下达了一道让王德福心胆俱裂的命令。
“传朕口谕……”
“……太子楚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