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且慢!”
那个声音不大,还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喘息,却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刺穿了太和殿广场上所有人的耳膜。
整个广场的嘈杂,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脖子都像是生了锈的铁器,发出“咯吱”的声响,僵硬地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路。
九皇子楚休,不知何时站在那条通路的尽头。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外面罩着一件厚厚的貂裘,可那身子骨依旧显得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的脸白得几乎透明,嘴唇上没有半分血色,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
他由一名小太监搀扶着,每走一步,胸口都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从队列末尾到丹陛之下,不过百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像是跨越了生死,速度极慢。
却没有人敢出声催促。更没有人敢乱动。
生怕打扰了楚休,更怕被楚休盯上。
他们用一种混杂着恐惧、敬畏与好奇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刚刚用一锅汤,就压得满朝文武跪地的病弱皇子。
终于,楚休走到了中央。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龙椅的方向,颤巍巍地就要下跪。
“儿臣……叩见父皇。”
“免了!”
楚威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一股压抑的烦躁。
“你身子不好,站着回话。”
“谢……谢父皇。”
楚休直起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用丝帕捂着嘴,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向跪在地上,已经完全呆住的太子楚雄。
然后,他用那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开口了。
“父皇。”
“大哥……大哥或许只是一时糊涂。”
“他平日里待儿臣,还是很好的。”
“儿臣……儿臣愿意相信大哥,此事与他无关。”
他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情真意切。
那副以德报怨、竭力为兄长辩解的姿态,配上他那张纯真无害、病弱苍白的脸。
简直就是“兄友弟恭”这四个字的完美化身。
广场上,死一样的安静。
可在这份安静之下,却是翻江倒海。
那些原本保持中立,甚至有些同情太子的官员,此刻看楚雄的眼神,彻底变了。
变了!
看看人家九殿下!
被刺杀了,还差点被灭口,此刻却不计前嫌,主动为兄长开脱。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度!
就算此刻是演的,是假的!
那这份心性,也远非常人能及啊!
再看看太子,刚才哭天抢地,现在却像个傻子一样跪在那里。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一个品行高洁如天上云,一个阴狠毒辣如地底泥!
赵秉弹劾的内容,在这一刻,仿佛已经不再需要证据了。
楚休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据!
太子党羽,如吏部尚书李元照等人,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完了!
他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楚休没有落井下石,他这一手“以德报怨”,比任何恶毒的攻击都要致命!
这等于是在用自己的“仁善”,反衬出太子的“不义”!
这把刀子,捅得太狠了!
跪在地上的楚雄,更是如遭雷击。
他停止了哭嚎,也忘记了磕头。
他只是抬起头,满脸都是不敢置信,死死地盯着楚休。
他看着楚休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他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从鹰愁涧刺杀失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掉进了这个九弟为他精心编织的罗网里。
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表演,在此刻楚休这轻飘飘的几句话面前,都成了笑话。
楚休不是在为他求情。
楚休是在宣判他的死刑!
“九弟……你……”
楚雄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休仿佛没有看到他那惊恐欲绝的表情,反而对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大哥,你别急,父皇圣明,一定会查清楚的。”
“噗!”
楚雄再也忍不住,心神巨震之下,喉头一甜,竟真的喷出了一口血来。
龙椅之上。
楚威将下方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跪地吐血,状若疯癫的太子。
又看着那个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逝的楚休。
两个都是他的儿子。
两个都是顶级的戏子!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在他胸中炸开。
他的身子在龙袍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清楚得很,楚休这番话,根本不是说给满朝文武听的,也不是说给太子听的。
是说给他听的!
“父皇,您烦太子同几位皇兄争权夺位,那我帮您解决。”
“你看,案子我给你摆出来了,人证物证我给你准备好了,就连受害者的姿态,我都替你做足了。”
“现在,轮到您了。”
“您是信这个刺杀兄弟的逆子,还是信我这个‘以德报怨’的孝子?”
“您,该做出选择了。”
这哪里是什么求情?
这分明就是逼宫!
用最孝顺的名义,行最忤逆之事!
楚威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入了龙椅的扶手里。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无力,如此的愤怒,如此的……恐惧。
他感觉自己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看客。
被迫观看一场由自己儿子导演的,血淋淋的家庭惨剧。
而这场惨剧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解决”他的烦恼。
何其荒谬!何其可怖!
“够了!”
楚威猛地一拍扶手,发出一声巨响。
狂怒的咆哮,在太和殿上空回荡。
“闹够了没有!”
“成何体统!”
所有官员,包括楚休,都立刻垂下头,噤若寒蝉。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楚威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已经面如死灰的太子楚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太子楚雄,言行失据,德不配位!”
“即刻起,暂押宗人府,闭门思过!”
“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他又扫了一眼御史中丞赵秉。
“赵秉所奏之事,交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司会审!”
“林啸天!”
一直如雕塑般站立的大元帅林啸天,立刻出列,单膝跪地。
“臣在!”
“命你调派三千京营兵马,查封东宫,所有人员,一律收押,听候审查!”
“臣,遵旨!”
一连串的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太子党官员们个个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他们知道,太子……完了。
之前禁足东宫,只是小惩大诫。
现在移交宗人府,三司会审,林帅查封东宫。
太子,这是要彻底的跌落了。
楚威处理完这一切,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楚休一眼,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退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走下了丹陛,消失在了太和殿的深处。
一场惊心动魄的早朝,就此落幕。
百官们缓缓散去,每个人都神情恍惚,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林啸天在离开前,脚步顿了顿。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被小太监小心翼翼搀扶着,一步三喘往宫外走的,那个单薄的白色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刚毅,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
……
养心殿内。
楚威一把将桌上的奏折全部扫落在地,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混账!逆子!”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来回踱步,脸上青筋暴起。
王德福跪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许久,楚威停下脚步,眼中闪动着疯狂与猜忌。
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王德福。
“王德福。”
“奴才在。”
“去大理寺天牢。”
楚威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把那个叫黑鹰的刺客,还有那个勒索的混混,给朕……秘密提出来。”
“朕,要亲自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