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烛火摇曳,将皇帝楚威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就摊开在御案之上。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楚威的脑子里。
林啸天,他最倚重的老帅,大夏的定海神针,竟然被一群蛮子耍得团团转。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奏章末尾那两个刺眼的请求。
要他调拨“影卫”?
皇城司最隐秘、只听命于他一人的力量,那是他最后的底牌。
比大内密探更为重要!
还要他赐“临机专断之权”?
这是在向他这个皇帝,索要生杀大权!
楚威烦躁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明黄色的龙袍在走动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搅得人心神不宁。
林啸天都被逼到了这种程度。
他还能派谁去?
楚威脑中闪过一个个将领的名字,又被他一个个否决。
要么勇武有余,谋略不足。
要么老成持重,却无锐气。
朝中那帮酒囊饭袋,在太平时节夸夸其谈尚可。
真到了这种诡谲的战场上,恐怕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就会把大军葬送干净。
难不成真答应林啸天的奏请?
这个被腐朽的千疮百孔的庞大帝国,他真的感觉力不从心。
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虚弱,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扶着盘龙金柱,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又是一夜未睡。
楚威的鬓角竟真的添了几缕刺目的银白。
“陛下,喝口参茶吧,您已经一宿没合眼了。”
掌印太监王德福端着茶盏,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满脸都是担忧。
他伺候了楚威大半辈子,从未见过楚威如此憔悴的模样,那是一种被掏空了精气神的颓唐。
楚威没有接茶盏,只是摆了摆手。
布满血丝的疲累双眼,依旧死死盯着沙盘上那片描绘着北境地貌的区域。
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正要将他的江山社稷吞噬。
大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皇帝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和老太监愈发压抑不住的心跳声。
王德福看着皇帝那张愁云密布的脸,看着他那几缕新生的白发,心中没来由地一酸。
一个念头,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大逆不道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犹豫了许久,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几乎细若蚊蝇道:
“陛下……”
“老奴斗胆……老奴在想……”
“或许……九殿下会有办法?”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养心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楚威的踱步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原地,背对着王德福,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漫长得令人窒息。
王德福的心跳如擂鼓,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他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话。
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求饶道:
“老奴该死!老奴失言!请陛下降罪!”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楚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惊讶。
眼神更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德福。
那个名字。
楚休。
那个他最不愿想起,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的名字。
就这么被他最信任的奴才,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像一句恶毒的魔咒。
楚威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血腥的、荒诞的画面瞬间翻涌上来。
是那盒由鲜血淋漓的指头组成的小山。
是那颗蛮族可汗做成的金质头骨马桶。
是太子和二皇子被废黜时,楚休那张“纯真无辜”的脸。
是前任户部尚书李德全被杀后,从各个贪官府邸抄出的、堆积如山的金银。
解决......
他那个儿子,总是在用最恐怖的方式,“解决”他所有的烦恼。
楚威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想怒斥,想咆哮,想下令将这个胆敢提起那个孽障的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可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因为,在他的内心最深处,在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角落里。
那个同样疯狂的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正在与王德福的话语遥相呼应。
是啊……
如果是他……
如果是那个疯子……
他会怎么解决北境的麻烦?
他肯定会解决北境的麻烦!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战栗。
楚威看着跪在地上,已经吓得快要昏厥过去的王德福,一步步走了过去。
龙靴踩在地砖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王德福的心尖上。
让他身体随之颤动。
楚威在王德福面前站定,投下的阴影将老太监完全笼罩。
他俯下身,离王德福的耳朵很近很近。
一股混杂着极度疲惫的虚弱和上火焦虑导致略带腥气的呼吸,吹在王德福的脖颈上。
“你……”
楚威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再说一遍。”
“谁……会有解决办法?”
王德福的脑袋死死贴着冰凉的金砖,浑身的骨头都在打颤,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剧烈的“咯咯”声。
恐惧压垮了理智,王德福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用一种哭腔般的、发抖的声音重复着。
“老奴……老奴是想……九殿下……他总能……为陛下分忧……”
说完这句,他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下去,只剩下恐惧的喘息。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到来。
王德福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呵……”
一声干涩的、破裂的轻笑,从他头顶传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成分,充满了荒唐与悲凉。
“呵呵……哈哈哈哈!”
“小九,小九啊!”
“他确实……总是为朕分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