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北境帅帐。
帐外寒风呼啸,卷着沙砾,刮得牛皮帐篷猎猎作响。
帐内,一盆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大元帅林啸天身披重甲,正对着一张巨大的沙盘凝神。
沙盘上,代表蛮族骑兵数支的黑色小旗,已经深入大夏疆域近百里,像一根根扎进肉里的毒刺。
一名亲卫匆匆入帐,单膝跪地,声音嘶哑道:
“大帅,最后一批军粮,只够大军支用三日。”
林啸天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道:
“知道了。”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断粮,意味着军心溃散,意味着朔风关失守,意味着蛮族铁蹄将长驱直入,踏碎大夏的北方门户。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报!大帅,京城八百里加急!”
一名亲兵快步入帐,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公文。
林啸天接过公文,看到上面户部的印信,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
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顿时,老成持重的大夏大元帅,脸上也露出了浅笑道:
“信上说,朝廷已紧急筹备四百万两白银、百万石粮草。”
“昨日便有一批五十万两和二十万石粮草启程运往北境,最多七日便可到达。”
“剩余的,十五日内必定会到。”
帐内几名副将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兴奋道:
“太好了!有了这笔钱粮,兄弟们就能过个好冬了!”
“是啊,将士们能吃饱,有力气跟那群可恶的蛮子打到底了。”
“总算不用再为军饷发愁了!”
林啸天看着大家伙这么高兴,挂着浅笑的脸上也难得多了一丝松弛。
这时,那名亲兵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递向林啸天道:
“大帅,这是兵部冯大人托人送来的密信。”
这封信没有火漆,只是用蜡封了口,信封上是冯断岳那刚劲有力的字迹。
林啸天挥手让副将们退下,帐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拆开密信,凑到烛火下仔细看了起来。
信的开头,是冯断岳那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激动。
往日并肩厮杀的袍泽,随后在信里用最粗俗的语言,痛骂了户部尚书池文博祖宗十八代。
接着又把他夸成了一朵花,说他深明大义,为国为民。
但最后,冯断岳的笔锋一转,字里行间充满了困惑与不解。
“……老林,这事邪门得很!”
“之前老夫一直向朝廷申请要三百万两,五十万石粮草。”
“可最后朝廷支援北境的,是足足四百万两白银,百万石粮草!”
“池文博那老抠货带头,领着十几个文官,哭着喊着要捐款,拦都拦不住!”
“一夜之间,户部的银库就堆满了!”
“最邪乎的是,他们都说是被九殿下楚休的孝心给感召了!”
“我拿到了一本名册,叫什么【孝心捐册】,上面全是那些文官的签名和血手印,捐的数目,看得我心惊肉跳……”
林啸天的手指,在“血手印”三个字上轻轻划过,眼睛微眯。
他继续往下看。
“……九殿下把这事办得风风光光,敲锣打鼓,满城皆知,说是百官感念天恩,为君分忧。”
“可我看着那些文官的脸,一个个白得跟纸一样,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林,我搞不明白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的。”
“但我在疆场多年,这事儿,还是能闻出一点不对劲来。”
“那个九殿下,你多留个心眼,他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但钱是真的,粮也是真的,你先用着,京城这潭水,我看不懂了。”
“你比我厉害,有空,你琢磨琢磨。”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林啸天拿着那封信,久久没有动作。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许久,他缓缓起身,走到烛台前。
他将冯断岳的密信凑到火苗上,静静地看着那薄薄的信纸从边缘开始卷曲、焦黑。
最后燃起一团烈火,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彻底吞噬。
黑色的灰烬飘飘扬扬,落在冰冷的帅案上。
林啸天伸出手,任由那灰烬落在自己粗糙的掌心。
那个叫楚休的九皇子,又一次用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恐怖手段。
在一夜之间,就扼住了整个京城文官集团的喉咙,逼着他们把吞下去的民脂民膏,连本带利地吐了出来。
而且,做得天衣无缝。
皇帝得到了军饷,解决了燃眉之急。
兵部得到了钱粮,士气大振。
百官“忠君爱国”,还得承他的情。
而那个总以病弱示人的九皇子,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孝顺儿子”的形象。
林啸天想起不久前,那个同样姓楚的年轻人,单人出京都来到北境。
他想起军报里那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峡谷,和那些死状凄惨的十万蛮族铁骑。
他这次来到北境,专门去一线天峡谷看了看。
已经过去数月,那几乎被填平的峡谷内,依旧血气弥漫,更是阴森可怖。
峡谷外,筑起了一座巨大的京观,上面插着蛮王的黄金弯刀。
他又想起这封信里,那个叫【孝心捐册】的东西,和上面官员按下的血手印。
一桩桩,一件件,串联在一起。
一个模糊而又无比恐怖的轮廓,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
一股寒气,比帐外的风雪更冷,顺着他的脊梁骨,直冲头顶。
林啸天深吸了一口气。
他林啸天,大夏兵马大元帅的职责,就是保护大夏,保护皇权安稳!
他从未小瞧过这位‘忠孝双全’的病弱皇子。
但,没想到,他最大的敌人。
竟不是边境线上那些茹毛饮血的蛮族,也不是那在隔壁虎视眈眈的大周皇朝。
真正的敌人,在京城。
在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最无害,最该被保护的地方。
林啸天缓缓攥紧手心,将那最后一点灰烬捏得粉碎,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道:
“来人。”
一名亲兵立刻掀帘入帐,单膝跪地:“大帅有何吩咐?”
林啸天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帐外漫天的风雪,声音冰冷如铁道:
“传我将令。”
“从今日起,所有从京城送来的公文、粮草,无论来自何部,必须先经我手,方可入营。”
“任何人,不得例外。”
吩咐完这一切,他转过身,迈步走过那巨大的沙盘,走到了帅帐最后,那里悬挂着一张大唐疆域图。
然而,林啸天那只布满厚茧、曾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却没有指向地图上任何一个代表敌军的标记。
他的手指越过大夏的北方防线,越过重重山川,径直向南。
最后,重重地落在了沙盘最中心的位置。
那里,是按照一比一千的比例,精心雕刻出的大夏王朝的都城——京城。
他的指尖,正正点在皇宫最深处,那个代表着权力中枢的皇宫二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