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饭盒被林音收走的时候,会议室还残留着糖醋里脊的辣味,空调拢不散,
像一场夏天的尴尬独幕剧,悄悄在不说出口的地方拉上了帷幕。
时川坐在椅子上,背微微靠着椅背,手却还规矩地搭在膝盖上,白衬衫下摆被汗水粘在腰侧,肚子撑得像只被吹满气的皮球,
里面残留的辣味正一圈圈在胃里翻腾,像要从嗓子眼里重新冲出来一样。
桌对面的浩介起身时,还朝时川点了点头,那一瞬,眼神带着一点异国人小心翼翼的客套,却又真切得像一句“我记住了”。
南枝把桌子上仅剩的两只茶杯收到一边,动作轻轻的,又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只随身保温杯拧开,倒了半杯温水,推到时川手边,什么都没说。
“那就这样,合同保存好,里面是我们今天上午都谈好的事宜,我们先告辞了。”
浩介礼貌地鞠了个浅浅的躬,手指落在桌面那只公文袋上,指尖轻轻拍了拍封口处。
只夏站在他斜对面,听见“告辞”两个字,神经先是一紧,但还没等那点焦灼散开,她忽然想起外面那一团快要把柏油马路烤软的热浪,忙微微侧了下身,
声音又带回一点柔和:“浩介先生,外面太热了,要不您就在这边休息一会儿?我们楼里有贵宾休息室,有空调、有干净的单人床,连冰镇果盘都准备好了。”
她说到“冰镇果盘”的时候,自己先笑了,
像一只终于放下了防备的猫,连嗓子尾音都柔了几分。
浩介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正慢慢平复呼吸的时川,
刚回国不久的浩介还不太懂中国这边的礼仪和习俗,以为这是必须的。
一瞬间,他想到刚刚那股子辣味带出来的热汗,还没从后背散干净,
他犹豫了两秒,语气礼貌得近乎认真:“那……那就麻烦了,夏小姐。”
只夏笑着点点头:“应该的,这也是我们星树的待客之道。”
于是,很快,浩介和南枝一人被安排进了隔壁的贵宾休息室。两个人一人一间。
那间小包间不大,却干净得像刚装修好,空调出风口轻轻吹动床头的薄毯,
墙角摆着密封好的拖鞋和新换的冰镇矿泉水——
就像她每次自己加班到深夜时,临时溜进去睡过一小会儿,天快亮时再踩着高跟鞋回到大办公室,继续开新的战场。
门一关,走廊里又安静了下来。
只夏靠在走廊转角处,慢慢松开握了很久的拳头,
心里的那根弦像被糖丝缠住,软下来,轻得要命。
——1200万。
她几乎能用脑子里最快的心算,算出这5%的提成有多少,
差不多能买三十条自己上次看中却舍不得刷卡的定制旗袍,
更妙的是,这份收入来得那么干净漂亮,
像是辛苦了大半年的刀子,终于在夏天最热的时候,砍下了一大块肥肉。
想到这里,她甚至绷着脚尖在走廊里小小地转了个圈,
像个刚考完试、偷吃了糖的小孩。
“太棒了……”
只夏低声嘟囔着,连刚才留在喉咙里的辣味,都像一阵风吹散了。
可笑意还没在嘴角站稳,她刚踏进会议室,一抬眼,就像被谁泼了一盆冷水。
桌上,那几张A4纸,那合同不见了。
“……合同呢?”
只夏的声音一下低了下去,指尖在桌面来回摸,像是还能从那层被水杯压过的水印里摸出答案。
“不是刚刚放这儿吗?”
时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撑着椅子站起来,肚子还在撑得鼓胀,他弯腰的时候感觉辣味又要翻出来,可也顾不上了。
她们像两只刚打完一场仗、以为可以躺平的野猫,
结果背后忽然被抽走了窝。
只夏先是半蹲在桌角,指尖把茶杯挪到一边,甚至低头凑到地面上看——
细碎的合同纸张如果散落出来,也许正卡在桌脚与地毯缝隙之间;
时川学着她的动作,膝盖抵着地,额头隐隐冒着汗,视线随着她的手指滑动,
每动一下,都像把胃里残留的辣味又搅了一圈。
“不会是被风吹到哪里了吧……”
时川声音发干,眼睛盯着翻开的文件夹,像在找一只消失在灯光里的小虫子。
只夏没说话,指尖在桌子边缘的玻璃隔板来回扫,指甲被碰得“嗒嗒”响,
她连呼吸都带着一点小小的轻颤,
那份合同,就是她刚才在走廊里用一整年期望盘算出来的“30条旗袍”,
是这栋大楼里她唯一可以挺直腰板站在老板面前,告诉自己“我值这个数”的底气。
窗外的天光往下压着,照得地面亮得发白,
可那只该在桌上安稳躺着的合同,像突然长了翅膀,
留下一块阴影,怎么也找不到。
而屋里两个人弯着腰、跪着地,动作急切又克制,
像两只在盛夏里背着背的鱼,
小心地用鳞片摩擦着命运,生怕惊动了谁,却又想在这场荒诞里,把那张纸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