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的灯光依旧洁白得近乎无情。它们大片大片地,铺陈在一块块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薄薄的宣纸,仿佛随时会在某个看不见的细缝处,“嘶”的一声,彻底裂开。
巨大的落地玻璃将城市的喧嚣与黄昏隔绝在外。室内的冷气开得很足,裹挟着人群细碎的、被压抑着的低语声和紧张的呼吸,像一场被提前按下了暂停键的、无人敢起舞的舞会。
只夏就站在这片碎裂的空地中央,腰背挺得僵直,像一根被强行绷紧的弦。
裙摆从她的膝盖落到脚踝,擦过地面时,带出细小的、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她——别抖,别塌,所有人都在看着。
确实,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那些或真或假的赞叹声,刚才已经被那句冰冷的“一千八百万”生生地勒住了喉咙,像一块浸了冰水的湿毛巾,堵住了所有人的话语。
人群里,有年轻的女学生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手里的展会宣传册翻到一半,都忘了要放下;也有几个穿着考究西装的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嘴角挂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意。
——一千八百万。
这不是一笔普通的钱。不是一条礼裙,不是一部车,甚至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用一辈子,甚至两辈子都填不完的窟窿。
只夏的指尖藏在裙摆的褶皱里,缓缓地攥紧,又慢慢地松开。像是在水里,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掌心里,始终是空的。
就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场闹剧将如何难堪地收场的时刻,一个声音,缓缓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像一把即将划破寂静的、锋利的刀,却又像一匹,在寒冷的冬日里,忽然闯入众人视野的、沉默的白马。
“这颗钻石,我买了。”
声音不高,却像是落在了一片死寂的雪地上,一声沉闷的、清晰的响。将空气里那种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寒气,轻轻地,撞开了一道口子。
浩介就站在人群的中央。白色的衬衫下摆,被顶灯的光影映出一点点柔和的褶皱。他身旁的南枝正低着头,手里捧着几幅刚刚打包好的、洛笛的画作。画布的边缘,露出了一角细腻的风景:
一张是湖泊映着落日,水面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温柔地溢出来;
一张是老街的尽头,一面斑驳的白色砖墙上,爬满了初春时节最鲜嫩的绿植;
还有一张,只是一片极其安静的、绵延的山脊线,简洁得,像某个不肯轻易言说的梦境。
每一幅画作的侧面,还留着没来得及撕下的白色价签:五万、十二万、九万……
这些数字,对浩介来说,或许不过是随手带走的、片刻的心情。对洛笛来说,却是撑起他所有名声与尊严的、一张张远航的船票。
而此刻,浩介又将目光,落到了只夏脚边那片狼藉的、闪着微光的碎钻上。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高高地举起,像是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又像只是想轻轻拨开,压在所有人头顶的那片沉闷的雾气。
他站得不远不近,挺直的背影像一座突然立在众人中央的白色灯塔。光是干净的,投下的影子,也是干净的。
“这位先生,是打算买下这颗——价值一千八百万的钻石吗?”
那位工作人员的语气依旧是冷的,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准运转的计算器。将那个巨大的数字吐出来时,每一个字句里,都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规则的冰冷。
“是的。”
浩介只低低地,回答了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语气,却像一记沉稳的、温柔的锤子,不偏不倚地,敲在了只夏那根快要麻木的、紧绷的神经上。
只夏几乎没忍住,一口气差点没喘顺。一股滚烫的、带着酸涩的暖意,猛地冲上眼眶,她只能用尽全力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那排刺眼的灯,生怕自己一低头,那点好不容易才守住的防线,就会彻底崩塌。
她望过去,隔着那层密密麻麻的、沉默的人群,只看见浩介那根高高举起的食指。它就那么矗立在人群的中央,那么单薄,却又那么闪耀。像是在这片漆黑的、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有人,专门为她点亮的一颗星。
那一瞬间,她连呼吸,都带着一点隐隐的、克制不住的颤抖。
时川在一旁,也顾不上再怕丢脸,结结巴巴地,替浩介张罗起来:“那……那能不能……打个折啊?这钻石都碎成这样了……浩介先生买回去,也什么都得不到了,八折……总该行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用尽了力气,带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拙劲的真诚。像一簇粗糙却热烈的、小小的火苗,想给这片冰冷的、只有白光的空间里,多添上一点暖意。他也很感激浩介,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曾为他解过围。
几名工作人员在角落里小声嘀咕着,有人低头拨打电话,有人翻看着手里的协议。
一阵压抑的窸窣声后,为首的那个人走上前,语气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条理分明的、属于职业的冷淡:“浩介先生,非常感谢您对这颗钻石和本次艺术会展的支持。经过确认,若您坚持收购,我们可以按七五折成交。”
人群里,终于有人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忍不住,第一个拍了手。那掌声,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落进了这片寂静的水面,很快,就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温暖的涟漪。
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开始小声地、带着兴奋地讨论。连一直冷着脸的保安,也下意识地往浩介那边,多看了几眼——
英雄救美,白马王子。这种古老的情节,总是那么好懂,也总是,那么容易就让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塌陷下去。
只夏咬着牙,慢慢地站稳了。她的腿还在发抖,眼角那点未干的湿意,被灯光照得格外清晰。
她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浩介。嘴唇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喉咙里,像堵着一口没能咽下去的、滚烫的热水。
人群在鼓掌。掌声一波接着一波,像是无数双温柔的手,在替她将那些无处安放的狼狈和失落,轻轻地,藏进某个更温暖的地方。
南枝站在浩介的身侧,低头,将几张印着烫金字体的名片,递给前来问询的人。她的神色温柔,动作却是职业化得、恰到好处的利落。
她顺势点开手机,轻轻地,将浩介的联系方式,一条一条地,发送给展会方的对接人。指尖在屏幕上划过时,裙摆在她的脚踝处,极其轻微地摆动了一下。像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里,最不留痕迹的一块,完美的缝补。
展厅中央的碎钻石,在人们的脚下,依旧反射着微弱的光。却再也没有人,会低头去看它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举着手指的、沉默的男孩身上——
这一刻,所有破碎的、尖锐的、令人难堪的东西,似乎都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地托了起来,然后,温柔地,藏进了这个夏日黄昏,最干净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