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川被那双眼睛吓得,后背猛地一僵。
那束从他手机手电筒里打过去的光柱,像一把细细的、不怎么锋利的解剖刀,直直地,照在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上。
只见那双眼睛,先是本能地,因为强光而闪避了一下,像一只在暗处被车灯惊扰到的、警惕的猫。可下一秒,对方就镇定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睫毛轻轻眨了下,那份冷静,甚至比他这个手持光源的人,还要更胜一筹。
时川攥着手机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抖。那道细细的光柱,也跟着左右晃了晃,将这间小屋四角那些重重叠叠的阴影,照得愈发鬼魅。
“嗨,嗨……你好……”
他下意识地,冲着那个黑影点了下头。声音干巴巴的,尾音里,甚至还带着一点没能藏好的、属于心虚的颤抖。
那双眼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着,朝他这边,慢慢地,走了几步。
手机的光柱随着她的移动而跟过去。破碎的窗户外面,透进来了更多属于初晨的光,像一张被揉碎了的、潮湿的白纸,斑驳地,洒在了那个人的肩头。
渐渐地,他看清了——
是个女孩。身形修长,穿得很干净利落:一件普通的白衬衫,下摆被一丝不苟地扎进了深色的高腰长裙里,外面罩着一件看似随意、却熨烫得十分笔挺的针织开衫。那副装扮,像极了某个重点高中走廊里,会与你擦肩而过的、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
她的鼻梁上,挂着一副浅色的、边框很细的眼镜。镜片下的那双眼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安静,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的锐利感。像是你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那些小小的秘密,她只用看一眼,就能全部穿透。
“是……时川吗?”
那女孩的声音,轻轻地落了下来。语调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或迟疑。
阳光斜斜地照在她光洁的额角,带出了一丝细碎的、柔和的光晕。
没错,就是她。就是昨天在那个私密的、小小的画室里,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画前,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女孩——那个气质乍一看像极了学校里年轻却难以接近的老师,却在那幅画前,停留了比任何人都久的人。
“我叫思琪。很高兴认识你,时川。”
她走得更近了,然后,伸出了手。那个动作很自然,像一个礼节周到的、早就预演过的问候。她的指节修长,掌心很白,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多余的饰物。
手电筒的光扫过那双手,时川忽然觉得,有点不真实。像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片狼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废墟里,会有一个人,对他伸出这样一双,既温柔,又带着某种锋利感的、干净的手。
他愣了几秒,嗓子像是被这里的灰尘堵住了一样,才终于,哑着声音问了出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思琪?”
屋子里很静。角落里那些掉落的、烧焦的木板,还在散发着微不可闻的、属于灰烬的味道。像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之外,那场大火,也正在等待着某个尚未写完的尾声。
思琪低头,轻轻地笑了下。那笑意很浅,像一条投入水面的、不留痕迹的波纹。“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吧?”她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你怎么会在这里?”
时川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有点被问住了的心虚:“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昨天这里……大火烧成这样,昨天我还在……就想来看看。”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那底气空荡荡的,没什么分量。
思琪没有戳破他。她只是慢慢地转过身,抬起手指,指了指散落在墙角那些焦黑的画架和支离破碎的画布:“那你看见了吗?”
“外面那些成熟的、价值不菲的作品,你不觉得奇怪吗?烧了这么大一场火,结果那些画,大多都好好的,连个边角都没怎么糊掉。可这里,”她的手指顿了顿,“这里,却被烧得干干净净,连屋顶的木梁都塌了。”
她说话的时候,那根白皙的手指,就那么停在空中。在身后那片焦黑的背景前,更显得突兀、刺眼。
时川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
屋子里,满地都是细碎的、烧焦了的画布残片。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像谁刻意地,将一层脆弱的皮肤,给生生剥落了下来。连带着墙角那些原本用来支撑画作的木架,都烧成了暗褐色的、嶙峋的骨架。
而就在那堆焦黑的正中央,昨天还摆着那幅画的地方,此刻,空得像一口没有底的、沉默的深井。
“你看,那幅画呢?那幅画昨天还在这里,画着十二个小孩子和一片湖面……可是现在呢?别说烧了,连根灰都没留下。”
时川的呼吸,顿了顿。喉咙里,像含着一块怎么也化不开的、冰冷的硬糖。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幅画里,那面像镜子一样的湖。十二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玩着。那画面,像是什么都没有藏,却又像,藏了一个就算用再大的火去烧,也烧不掉的、巨大的空洞。
“这……这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地低声嘟囔。可指尖捏着手机时,一点冰冷的汗,却正悄悄地,从他的手腕,滑了下去。
思琪收回手,微微抿了一下唇。眼镜后面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有时候,越是你觉得安全的东西,藏着的,就越脏。”
“越是烧得干净的地方,可能,就越说明,有什么东西,根本就没能真正地消失过。”
她说着,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随口一说,又像,是把一句淬了毒的、细细的针,不偏不倚地,扎进了时川心里最薄软的、那个还在做着梦的地方。
这时,更多的阳光,透过屋顶那个巨大的、被烧穿的破洞,斑驳地,落在了这一地焦黑之上。落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脚尖,也落在了那幅凭空消失了的画,所留下的那片,巨大的空白处——
一切,都安静得,细思极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