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诊所那扇隔绝内外的冰冷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外界工业废区污浊的光线与充满颗粒物的空气彻底隔绝。然而,林蔷薇并未立刻离开这片法律与道德都已失效的灰色地带。在付出了额外的、足以让任何亡命之徒都为之肉痛的“资源”——一小管从基因银行核心区带出的、闪烁着幽蓝诡异光泽的高纯度能量浓缩液(这玩意儿在黑市的价值远超等重量的黄金,足以让最谨慎的商人也愿意铤而走险)——之后,她获得了使用诊所内部一个绝不对外公开的特殊隔间的短暂权限。
这里比外间的“诊疗区”更加狭窄、压抑,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金属棺材。墙壁几乎没有裸露的地方,被粗大、纠缠如同蟒蛇般的线缆和嗡嗡作响的散热格栅所覆盖。空气带着一股机箱过热后的焦糊味。中央只有一个符合人体工学、却冰冷得毫无舒适感的连接座椅,以及一个接口繁多、布满不明用途的物理开关、指示灯杂乱闪烁的老旧数据终端。这里是给那些需要进行绝对隐私的非法数据交易、或是进行某些见不得光的神经交互、意识潜入的客户准备的最终庇护所,也是信息犯罪的温床。
林蔷薇没有任何犹豫,坐了上去。冰冷的金属触感立刻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肌肤,激起一阵寒栗。她找到终端上一个与她自身机械心数据端口型号古老、需要转接器才能勉强兼容的接口,深吸一口混合着金属和尘埃味的空气,将其紧紧连接。
“嗡—————”
一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层面的低沉嗡鸣响起,与之前读取顾夜寒记忆碎片时那混乱、感性的冲击截然不同。这一次,涌入她意识的,是更加庞大、冰冷、高度结构化,却也潜藏着无数致命陷阱的信息海洋。
她的视觉被剥夺,眼前不再是具体的景象,而是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电子深海。由无数流动的二进制代码、层层加密的数据包、伪装成无害信息的节点以及精心隐藏的逻辑陷阱构成的浩瀚暗网,在她“眼前”展开,无边无垠,深不见底。
诊所提供的那个低级访问权限,像是一艘锈迹斑斑、设备老旧的脆弱的潜水器,勉强载着她的意识下潜。而她胸腔内的那颗机械心,此刻则成为了远超这艘“潜水器”设计极限的强大动力核心与精密声纳系统。它超频运算,冰冷的逻辑单元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燃烧着能量,处理着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持续涌来的庞杂信息,过滤着无意义的电子噪音,识别着有用的模式与路径,同时以近乎本能的速度规避着网络中巡逻的“电子水雷”(自毁式反入侵程序)和伪装成无害数据的“吞噬病毒”(逻辑炸弹与信息擦除器)。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感知敏锐、游弋在漆黑海沟中的深海鲨鱼,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数据暗网中无声巡弋。凭借机械心带来的、一种近乎直觉般的指引,她灵巧地绕开圣殿设置的、如同灯塔般显眼的监控节点,转而潜入那些更为古老、更为隐秘、数据结构也更加不稳定、如同沉船坟场般的数据库废墟——那里存放着被主流学术界封存、被各大势力刻意遗忘、篡改或打上“神话\/悖论”标签的
“禁忌知识” 。
过程绝非一帆风顺。有几次,她的“意识触须”刚刚探入某个看似平静的数据流,机械心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代表极高风险预警的沉重悸动,视觉界面上瞬间弹出猩红色的危险标识,迫使她以极限速度斩断连接,狼狈撤回,仿佛在鲨鱼嘴边抢食。还有一次,她不小心闯入了一片纯粹的“数据虚无区”,那里的信息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彻底抹除,不是删除,而是如同被从存在层面擦去,只留下令人心神不宁的、吞噬一切窥探与逻辑的绝对空白,仿佛宇宙中吞噬光线的暗物质,让人望而生畏。
不知在这片数据的深海中潜行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意义,只剩下信息流的相对速度。
终于,在绕过无数重如同荆棘丛生的动态防火墙,穿过层层叠加、迷雾般的加密协议后,她的“感知”锁定了一片标记着“神话\/悖论-归档-非标”
的古老科研档案区。这里的资料大多残缺不全,数据包损坏严重,被现代数据标准视为电子垃圾或疯子的臆想,无人问津。
然而,就在这片被视为数字坟场、充满乱码与缺失链接的荒芜之地,一个关键词,如同黑暗中固执闪烁的磷火,反复、顽强地出现在几份看似毫不相关、来源各异的残缺档案索引与破损的注释中——
“逆基因流”。
林蔷薇的精神瞬间高度集中,如同猎鹰锁定了猎物。她调动机械心的全部算力,运算核心微微发烫,如同考古学家在拼接来自不同文明的陶器碎片,将那些散落在不同档案角落里、被故意打乱顺序、甚至用隐喻和代号进行二次加密的文本片段、模糊图表、残缺公式,强行抓取、汇聚、交叉比对、解析还原。
资料极其残缺,充满了无法验证的大胆假设、大量缺失的关键实验数据和被刻意模糊的引用来源。但核心思想的轮廓,依旧顽强地穿透了时光的尘埃与人为的遮蔽,显露出其惊世骇俗的本质。
它提出的,并非目前所有已知技术(包括圣殿引以为傲的基石科技)都在尝试的“对抗”刑期结晶,或者“修复\/清除”异常编码。那是一条被证明的死路,如同黑市医生所言,是圣殿设定的单向进程。
“逆基因流”理论的核心,是引导。
它假设,基因刑期所引发的结晶化,并非单纯的坏死,而是一种生命能量在特定编码指令下,被强制转化为极度有序、但也极度僵化、失去活性的“沉淀”状态。与其从外部强行打破这种有序结构(这几乎必然导致生命系统的整体崩溃),不如寻找到一种特殊的“介质”或构建一个独特的“能量场”,作用于更深层的、超越常规物理层面的生命信息流,巧妙地、精细地引导那些已经“沉淀”的基因能量,使其进行一场颠覆性的逆向流动。
如同让冻结万载的冰河重新化为奔腾的活水,让既定命运的沙漏倒转。
理论描述中,这个过程一旦成功,将不仅仅是阻止或逆转结晶化,而是能将被禁锢、被僵化的生命力重新释放、激活出来,甚至可能因为这种极致的“逆流”与随之而来的“重构”,激发出远超生命常态的、未知的潜能。一份附带案例记录触目惊心:早期激进实验者试图强行引导,受试者在逆转进程启动后第十三秒,全身晶体结构瞬间共振崩解,并非化为尘埃,而是在惨叫声中坍缩成一个短暂存在的微型黑洞,吞噬了周围三米内的一切物质,最终只留下一片扭曲的空间疤痕。几乎所有的档案中都用猩红色的、显然是后来添加的标注严厉警告:理论远未完善,缺失关键参数,强行引导的失败率极高,且极可能导致基因链在逆流中彻底崩溃,瞬间化为最基本的生物粒子,风险极高。
但这颠覆性的、建立在完全不同哲学基础上的理论框架,已经足够让林蔷薇胸腔里的那颗机械心为之狂跳,泵出的能量流都带上了一丝灼热的急切。
这不是绝望中的自我安慰与臆想,这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哪怕布满荆棘与陷阱、却真实存在于知识边界之外的路径。它指向了一个方向,一个可能撬开母亲身上那副名为“基因刑期”的、最坚固枷锁的微小可能。
她猛地切断了数据连接,仿佛被电流击中般从座椅上弹起,背脊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也无知无觉。脱离数据洪流的瞬间,剧烈的耳鸣如同金属尖啸贯穿颅腔,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她抬手抹去,指尖染上一抹刺目的鲜红。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额头上沁出的冷汗瞬间变得冰凉,精神上的巨大负荷让她一阵阵眩晕,视野边缘闪烁着数据残留的破碎光斑。但她的眼睛,却在这昏暗如墓穴的隔间里,亮得骇人,如同燃起了两簇幽蓝的火焰。
“逆基因流”……
这个词,如同遥远风暴中灯塔射出的一道刺破浓雾的强光,虽然依旧遥远,路径未知,风险莫测,却真切地、蛮横地刺破了笼罩在拯救母亲道路上的、那层名为“绝对不可能”的、令人窒息的厚重阴霾。
她知道,找到这个理论的更完整源头,找到实现它所必需的具体方法与缺失要素,很可能就是她下一步必须追寻的、优先级最高的目标。而这个目标,与“摇篮”的谜团,在她直觉的织网中,正越来越紧密地、不可避免地缠绕在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