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与白浅走后,蒋欣然执拗地不肯让仆人收走棋盘,硬是拉着父亲和三皇子盛先武,要他们将方才那局棋从头复盘,非要找出秦放取胜的关键,或者说,找到自己并非全无招架之力的证据。
但屋内燥热难耐,蒋欣然便将棋盘搬到了庭院之中。
三人在石桌旁坐定后,蒋欣然便点向棋盘一角,那是中盘时她自觉占据优势的一处交锋:“我当时以为他已无计可施,只得退守,为何十几手后,我这片棋竟无端陷入泥沼,气紧难舒?”
蒋奋眉头紧锁,手持茶盏早已凉透却忘了啜饮。
他依着记忆,将当时的落子一步步重新摆出。盛先武也凝神细观,不时补充一两个被忽略的细节。
“诡异……太诡异了……”蒋奋喃喃自语,手指悬在一枚白子之上,迟迟无法落下:“这一手‘镇’,当时看来平淡无奇,甚至略显迟缓,如今再看,竟似早就算准了欣然的‘飞’、‘跨’乃至二十余手后的‘断’!像一颗钉子,钉死了黑棋所有后续变化的咽喉!”
盛先武接口道:“岂止这一手。世伯你看中腹这几颗散子,孤悬在外,似是无用孤棋,可正是它们的存在,隐隐限制了黑棋大势的连片,迫使欣然不得不花费手数去处理,从而始终无法形成有效的全局攻势。这……这布局之深远,计算之精妙,已非人力所能及!”
“难道他每一步都算到了几十手之后?”
蒋欣然声音有些发虚,她原本的不服气,在父亲和三皇子抽丝剥茧的分析下,逐渐被一种无力感和巨大的震撼所取代。
这已经不是棋艺高低的问题,而是一种碾压式的对棋道的理解!自己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妙手,在对方眼中,恐怕都如同孩童嬉戏,早已被看穿,并被纳入了更庞大的算计之中。
蒋奋缓缓摇头:“非是算到几十手后那般简单。而是……而是他的每一手棋,都似乎同时指向多个可能的发展方向,蕴含着无数后续变化。无论你如何应对,他总能从中选出最优解,将棋局引向他预设的轨道。看似随意,实则步步皆营,深不见底!”
“星辰宗星主……果然,非凡俗之人。”
蒋奋最终只能发出这样一声悠长的叹息。
盛先武默然不语,心中波澜起伏。他原本倾慕蒋欣然的才情与鲜活,此刻却觉得,与那位星主所展现出的、近乎“天道”般的棋艺相比,自己平日所钻研的诗词棋画,显得如此渺小。或许,这才是真正能影响天下大势的人物应有的模样?
蒋欣然颓然坐回石凳,看着棋盘上那条被屠戮的大龙,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那个人之间,隔着一道她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那种感觉,并非单纯的挫败,而是一种源于认知层面的……渺小感。
起初只是豆大的雨点砸在亭顶瓦片上,噼啪作响。很快,雨幕就连成了片,庭院中的景物变得模糊,雨水沿着亭檐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亭内与外界短暂隔绝。
有仆役慌忙跑来欲请他们入内避雨,却被蒋奋下意识地挥手斥退。盛先武亦全神贯注,竟也忘了皇子仪态,任由雨声喧嚣,他的心神已完全被那纵横十九道间的无形厮杀所吸引。
三人浑身燥热,竟不觉雨带来的凉意。
此时御书房内,皇帝盛常佑刚刚批阅完如山奏折,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尹惜君静立一旁,黑袍让她仿佛融入阴影,只有那双冷静的眼眸在烛光下偶尔闪烁。凌云公主则坐在下首,姿态端庄,只是那双眸子时而冷冽如冰,时而却又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观星台那边,具体情形如何?”盛常佑问道。
尹惜君微微躬身,将密室中的对话,尤其是秋无际的态度,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未有丝毫添减。
当听到秋无际说出“这身枷锁,这重重创伤,不需要任何人来解!它们只会成为我登临剑道顶峰的踏脚石!破而后立!”时,盛常佑抚案的手骤然一顿。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竟闪过一丝复杂的赞赏与更深的忌惮:“视枷锁为踏脚石,化伤害为资粮!好!好一个秋无际!祖师嬴玥之剑道刚烈决绝,宁折不弯,后继有人啊!”
这份心志,这份傲骨,比千军万马更令人心惊。
“但她拒绝了封王。”尹惜君冷静地指出关键:“只认《罪己诏》之形式,不认‘转世’之实质,更不受那带着枷锁的封赏。陛下,如此一来,我们欲将星辰宗与景国深度绑定的策略,便未能竟全功。”
绑定不深,就意味着变数仍在。星辰宗依旧是一个游离于帝国体系之外、拥有恐怖潜在力量的巨大变量。
盛常佑的目光投向窗外淅沥的雨丝,沉吟道:“秋无际此女性情刚烈,认定之事极难扭转。从她身上着手,短期内难有突破。但……那位星主秦放呢?”
尹惜君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接话道:“秦放此人,虽言行时常……跳脱不羁,甚至……”
她说到这里,语气微顿,似乎想起了某些不甚愉快的被调戏经历,声线更冷了几分:“……但观其行事,实则重情重义,言出必践。他既愿为秋无际之事入京周旋,又肯为白浅亲赴蒋氏学宫,可见其对身边之人颇为维护。若以诚待之,加以利益维系,或许能将其争取过来,至少……能成为一个关键的沟通桥梁和稳定因素。”
“爱卿所言甚是。”盛常佑颔首:“那以你之见,该如何封赏此人?比如星辰王……”
“不可。”尹惜君果断否定,“其一,秋无际刚严词拒绝星辰王封号,若转眼便赐予秦放,无异于打秋无际的脸,更坐实我等挑拨分化之心,激化矛盾。其二,北境萧瑶将军亦为王爵,虽她未必在意虚名,但逍遥军上下若知一毫无战功、初来乍到之人竟与他们的女王平起平坐,军心士气恐受挫,尤其此刻北境无尽星域异动之时,绝非良策。”
一直安静聆听的凌云公主,此刻那冷冽人格似乎占据主导,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而条理清晰:“父皇,师傅。既如此,那不若便封侯。爵位仅次于王,足显尊荣,又不至于过分刺激各方。”
“比如可赐秦放‘长信侯’之位,长信,寓意与星辰宗长长久久,信守不渝。此封号既表明我皇室愿与星辰宗修好之诚意,亦暗含对当年旧事的一个交代。以秦放与秋无际之聪慧,不难解读其中含义,接受的可能性更大。”
尹惜君补充道:“还有他身边那位白浅姑娘,虽名义上是侍女,实为道侣,更身负‘回春’天选异术,于公于私,都当重赏。可一并封侯,号‘回春侯’,既彰其能,亦显恩宠。”
盛常佑仔细思量,觉得此议甚妥。双侯并立,既拉拢了秦放和白浅,又稳妥地规避了直接封王的风险,还给未来留下了操作空间。
“好!便依此议,待‘转世’大典之后,便昭告天下。”
盛常佑一锤定音,随即,他目光转向凌云,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凌云,你今年……已满十八了吧?”
凌云公主微微一怔,脸上冷冽的表情如同冰面裂开一丝缝隙,迅速被另一种哀婉凄楚的神色取代,眸中瞬间水光潋滟,泫然欲泣:“父皇……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可是……可是开始嫌弃儿臣,觉得儿臣碍事,想要早点将儿臣打发出去了吗?”
这变脸之快,情绪转换之自然,让一旁的尹惜君都默默移开了视线。
盛常佑显然早已习惯女儿这说变就变的性情,连忙温声安抚:“皇儿莫要多心,朕岂会嫌弃你?朕只是……只是为你将来考虑。你终究是朕的长公主,景国的明珠,你的终身大事,朕自然要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朕观那位星主秦放,虽言行不拘小节,但确有其非凡之处,文采武功深不可测,更身负星辰宗之秘,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皇儿若……若是有意,或可尝试接触一二。若能成此良缘,于你,是一佳偶;于景国,则能将星辰宗彻底纳入体系,永绝后患。当然,若皇儿不喜,朕也绝不强求,定为你另择贤婿。”
盛常佑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凌云公主的哭泣戛然而止,她愣在原地,眼中泪水要落未落,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茫然、羞怯、震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神情。
父皇竟然想让自己去……
就在这时,盛常佑看着女儿变幻不定的神色,心中猛地冒出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雏形。
这个念头是如此惊人,让他的心都漏跳了一拍,血液微微加速。
但他迅速压下了这瞬间的悸动,目光扫过表情恢复古井无波的尹惜君和仍在发怔的凌云,将这个未成形的念头死死按回心底。
此事牵涉太大,需从长计议,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绝不能轻易宣之于口。
“此事……朕也只是随口一提,皇儿不必立刻回复,可细细思量。”盛常佑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国师,转世之事,还需你我详细斟酌,务必万无一失。”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