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无边的冰冷深海,又在某一刻被一股温和的力量缓缓托起。晏仲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片熟悉的、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的老槐树树叶,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摇曳的光斑,落在他脸上,带着久违的、真实的暖意。
他……回来了?
身下是坚硬而熟悉的土地,鼻尖萦绕着泥土、青草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真实的梅香。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触感,而非地狱那冰冷的虚无或刺骨的剧痛。
“夫君?你醒了?”
一个带着哽咽、却又充满生机与温度的熟悉声音在耳畔响起。晏仲微微侧头,看见湘裙正俯身看着他。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素布衣裙,脸色不再是那种魂体的苍白,而是透着血色的红润。最让他心神震颤的是,她伸过来试探他额头温度的手,**指尖带着活人才有的、真实的温热**,不再是那冰冷的、穿透一切的虚无。
她……真的活过来了!
巨大的喜悦和恍如隔世的感觉同时冲击着晏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反握住湘裙的手,那温热的触感让他几乎落泪。
“哎哟喂,可算是醒了!”旁边传来一个略显夸张的、揉着屁股的声音。晏仲这才注意到,霍恒正龇牙咧嘴地坐在不远处的一个石墩上,原本飘逸出尘的气质此刻带上了几分狼狈,“你们俩可真沉!幸好小爷我机灵,在地府通道关闭前,用最后那点仙法强行撕开个口子把你们塞回来了,不然咱们可就都得留在那儿陪阎王老头喝茶了!”
青娥正蹲在一个小泥炉前,小心地扇着火,炉子上坐着一个陶罐,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草药,散发出苦涩却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听到霍恒的话,抬起头,对着晏仲温柔地笑了笑:“晏大哥,你醒了就好。这是我和浩南去山里采的补阳草药,你在地府损耗了大量阳气,又折了……总之,得好好调理一段时间。”
浩南则像个小猴子似的蹦过来,手里捧着几颗金灿灿的橘子,献宝似的递到湘裙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开心:“湘裙姐姐!你活过来真是太好啦!你看,这是刚摘的橘子,可甜了!以后我们还能一起吃东西,你再也不用只能在旁边看着啦!”
眼前这鲜活、温暖、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场景,与记忆中那阴森恐怖、痛苦绝望的地狱景象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晏仲在湘裙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靠在老槐树粗壮的树干上。他环顾着这个几乎一无所有、却因身边人而显得无比富足的小院,看着活过来的妻子,看着这三位虽相识不久却为他赴汤蹈火的“小仙师”,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与庆幸的叹息。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湘裙的脸,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却无意间瞥见了自己垂落额前的一缕头发——那不再是原本的乌黑,而是夹杂了刺眼的**银白**。他微微一怔,又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触手的不再是平滑,而是几道清晰的、细密的**皱纹**。
湘裙注意到他的动作,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她紧紧抱住晏仲的手臂,将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心疼:“夫君……判官……判官说你原本有百年阳寿,如今……如今只剩下一半,只有五十载了……都是我……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
五十载。
晏仲听着这个数字,心中却异常的平静。他在地府承受刀锯之刑时,便已有了觉悟。他轻轻拍着湘裙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豁达与温柔:
“傻丫头,哭什么。能用五十年的阳寿,换回一个真真切切、能哭能笑、能陪我白头到老的你,我觉得……很值,非常值。”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湘裙泪眼婆娑的脸,用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微笑道:“能和你再活五十年,看阿福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他抬起头,目光真挚地看向霍恒、青娥和浩南,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霍恒摆手阻止了。“三位小先生,”晏仲的声音充满了感激,“此番恩情,重于泰山。若非你们鼎力相助,我与湘裙早已阴阳永隔。只是……我家境贫寒,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酬谢,这些银钱……”他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干瘪的钱袋,里面是他多年的积蓄,寥寥无几,“聊表心意,万望……万望你们不要嫌弃。”
霍恒看也没看那钱袋,只是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往常的些许跳脱,却带着真诚:“得了吧,晏大哥,我们帮你,又不是图这个。看着你和嫂子能团聚,比什么都强。”青娥和浩南也连连点头。
从这一天起,霍恒、青娥、浩南三人,便成了晏仲家中的常客。浩南似乎对橘子情有独钟,每次来都会带上些新摘的、金灿灿的橘子,分给阿福和湘裙,院子里时常响起他爽朗的笑声。青娥则对湘裙在院中开辟的那一小片草药园很感兴趣,她会细心地指导湘裙如何照料这些草药,哪些可以日常使用,哪些需要注意。两个女子常常一边打理药圃,一边低声说着话,阳光洒在她们身上,静谧而美好。
霍恒则多半会陪着晏仲。有时是在槐树下对弈,虽然晏仲的棋艺远不如他;有时是泡一壶粗茶,听晏仲说起田间的趣事,或是乡里的传闻;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看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霍恒偶尔会说起他们游历四方时遇到的奇闻异事,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让晏仲这个普通的庄稼汉也听得入了迷。他们之间,不似仙凡,更似忘年之交。
这个小院,因为他们的时常到来,而充满了以往不曾有过的热闹与生机。阿福也格外喜欢这三位“小神仙”,尤其是会给他带橘子的浩南哥哥和会讲故事的霍恒哥哥。
时光荏苒,如同白驹过隙。
**五十载光阴,在凡人的生命长河中,已是半世轮回。**
当年的小院依旧,老槐树更加苍劲,只是树下的石桌石凳,被岁月磨砺得更加光滑。阿福早已长大成人,娶了邻村一个贤惠的姑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隔壁建了新房,但每日都会带着妻儿过来请安,院子里时常充满了孩童的嬉闹声。
晏仲老了。鬓发已然全白,身形也不再挺拔,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那是五十载春秋劳作与时光流逝的痕迹,也是那半寿之约留下的印记。但他的眼神,依旧温和而清澈,看着身旁的湘裙时,那份爱意,历经半个世纪,未曾有丝毫褪色。
湘裙也老了,青丝变华发,眼角爬上了细纹,但她的眉眼间,总是带着满足而平和的笑意。这五十年,她与晏仲相濡以沫,将阿福抚养成人,见证了孙儿的出生,度过了平凡却无比充实的一生。她悉心照料着晏仲的身体,用青娥教的法子,为他调理因折寿而略显虚弱的根基。那株院角的梅花,在她的精心呵护下,竟也一年年地枝繁叶茂起来,虽依旧开得不算繁盛,但每年冬日,那凌寒绽放的几朵,总是格外幽香。
而霍恒、青娥、浩南三人,依旧是当初的少年模样。时光仿佛在他们身上停滞了,依旧是十二三岁、十四五岁的容颜,灵动鲜活,未曾改变分毫。他们依旧会时常来访,带着新奇的玩意,讲述外面的变化,仿佛这五十年的岁月,于他们而言,只是几次短暂的离别。
这一日,冬日的暖阳懒洋洋地照进屋内。晏仲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湘裙紧紧握着他枯瘦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一如五十年前那个地狱归来的清晨。
晏仲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他的声音很弱,却带着一种超脱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湘裙……别哭。这五十年……我过得……很欢喜。”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期盼,“来世……我还……**找你**。”
湘裙泣不成声,只能用力地点头,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颊上。
霍恒、青娥、浩南静静地站在床边。五十年的岁月未曾改变他们的容颜,但他们的眼神,却早已沉淀了远超外貌的复杂情感。看着这位相识半生、即将逝去的凡人朋友,他们的眼中都含着泪水,那是对生命逝去的哀伤,也是对这段跨越仙凡情谊的不舍。
青娥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声音如同最温柔的安魂曲:“晏大哥,湘裙姐姐,你们放心。若有来世,缘分不断,我们……**还做朋友**。”
晏仲听着,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极其微弱的、满足的笑意。他的目光最后扫过陪伴他走过最后五十年、容颜未变的三位“小友”,扫过哭成泪人的妻子,然后,缓缓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依旧与湘裙的手紧紧相握。
窗外,那株老梅树,在冬日的寒风中,悄然绽放了今年最大、最香的一朵梅花。幽香浮动,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仿佛在为这个跨越了生死、兑现了五十年约定的灵魂,送上最后的送别与祝福。
尘世间的故事落下帷幕,而关于情意、守护与约定的传说,或许,将在另一个轮回里,以另一种方式,悄然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