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元平那处靠近海边的家中住了几日,廉贞才渐渐弄明白,此地并非她想象中的天津内陆城池,而是一座倚靠着茫茫大海、带着咸腥海风的滨海村落。张元平每日里依旧是早早出门,声称是去探查那些阴魂不散的白莲教余党的动向,倒也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只是每每出门前,总会憨厚却又认真地反复叮嘱:“玉衡姑娘,这附近你尽管逛,只是千万别走得太远,如今这世道不太平,海上也时有风浪,小心为上。”
廉贞本性便不是能安坐一隅的性子,几日下来,早已将这不算太大的村落摸了个底朝天。纵横交错的街巷,哪条路通向热闹的集市,哪条小径能最快走到海边,她都了然于胸。甚至连村里哪家老婆婆做的糖葫芦糖衣最脆、山楂最甜,哪家手艺人捏的面人儿最是栩栩如生、眉眼传神,她都暗自记了下来,仿佛要将这凡间最细微的乐趣都品尝个遍。
这日,用过了秀娘做的、带着家常温暖的晚饭后,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褪去,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色。廉贞又觉得闲来无事,怀里揣着两颗刚在集市上买的、用油纸包好的麦芽糖,信步由缰,便又溜达到了那片无垠的海边。
落日熔金,将原本碧蓝的海水晕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色锦缎。海浪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涌上来,温柔地拍打着黝黑的礁石,溅起无数细碎如钻石般的水花,发出哗啦哗啦的、令人心安的节奏声。她蹲在柔软的沙滩上,随手捡起脚边被海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小石子,一颗一颗,漫无目的地往那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扔去。石子落入水中,发出“咚”的轻响,激起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偶尔惊起几尾在浅水区游弋的、闪着银光的小鱼,四散逃开。这简单重复的游戏,竟也让她玩得唇角微扬,眸中带笑,暂时忘却了仙凡琐事。
“噗通——!”
突然,一声远比她扔石子要响亮得多、如同巨石落水般的巨响,猛地从身旁不远处的海面炸开!
廉贞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转过头去!只见那片金红色的海水中,一个人影如同矫健的海豚般,毫无预兆地破开水面,猛地窜了出来!带起的水花在夕阳下闪烁如碎金,哗啦啦地落回海面。
然而,让廉贞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的是——那跃出水面的身影,竟是赤条条的!带着满身湿漉漉的水珠,在夕阳的余晖下,肌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光泽,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几步冲上了岸,正好停在了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沙滩上!
“啊——!!” 廉贞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蹲姿弹了起来,整张脸“唰”地一下红得如同天边最艳的晚霞,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因为极度的羞窘和惊吓而拔得又尖又细,带着颤音:“你……你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嘿!” 那上岸的人影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发出了一声清脆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少年笑声,那笑声如同海风拂过贝壳风铃,干净而明朗,“我说你这小姑娘,胆子怎么比海螺里的肉还小?这傍晚的海边,向来就我一个人在这儿洗澡游水,谁知道你会突然蹲在这儿?再说了,”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无所谓,“看你这模样,顶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大,都是半大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
廉贞心脏还在砰砰狂跳,闻言,更是气得想跺脚,却又不敢放下手。她紧紧闭着眼,睫毛在掌心下不安地颤动,只能透过死死并拢的指缝,偷偷漏进一丝模糊的光影。隐约间,她看到那身影似乎动了起来,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过了几息,估摸着对方应该已经穿戴妥当,她才敢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捂着眼睛的手指张开一条更宽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
方转过花阴,便见石边立着个少年。瞧他年纪,不过十二三光景,身上穿件半旧的粗布短衫,下面配着青布裤,腰间衣带松松挽着,倒显出几分潇洒自在。身量虽清癯,却如庭前新竹般挺秀,不见半分委靡。
最出奇的是他那肌肤,白腻莹洁得紧,竟不似常年在海边经风受日的模样,反如上好的羊脂玉,映着斜坠的夕阳,泛出淡淡柔光。两弯似展非展烟峦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星眸,眉梢眼角带着几分疏懒,又藏着几分跳脱野趣。鼻直口方,唇色是天然的淡红,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间,竟有几分摄人心魄的韵致。
额角鬓边还沾着湿发,几缕青丝贴在颊畔,发梢垂落的水珠,或滚过光洁的下颌,或滴入微敞的领口,落在玲珑的锁骨上,溅起细碎水光。这般人物,清灵如空谷流泉,不羁似山间野鹿,两般气韵揉在一处,偏生和谐妥帖。初见只觉眼目一亮,再看时,竟教人怦然心动,暗自思忖:这海边渔乡之地,怎生养出这般清俊出尘的少年来?
廉贞像被烫到一般,赶紧彻底放下手,却不敢再直视他,只能强自镇定地、故意板起小脸,瞪向那片还在荡漾的海面,语气硬邦邦地掩饰着自己的慌乱:“谁……谁跟你一样没规矩!洗澡也不知道找个隐蔽没人的地方!吓……吓死人了!”
“规矩?” 男孩走到她身边,学着她之前的样子,也随意地蹲了下来,随手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语气轻松自在,“我在这片海边从小玩到大,洗澡游水更是常事,从来都是这样,也没人说过什么。” 他侧过头,看向廉贞,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碎星的海水,“我叫陈小玉,家就住在那边。” 他随手朝着村落里一处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宅院方向指了指,“你呢?看你的打扮和口音,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是外头来的吧?”
“我……我叫玉衡。” 廉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廉贞”这个属于星君的名字,也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含糊带过,只低声道,“我……是来这边走亲戚的,暂时住一段时间。”
“玉衡?” 陈小玉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眼睛似乎更亮了些,他笑着点头,“这名字真好听!又清亮,又特别,比我们村里那些‘阿花’‘阿草’的名字强了不知多少倍!”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廉贞还带着些许红晕的侧脸上,笑着提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想要吸引注意力的直接,“你刚才是在扔石子玩?光自己扔多没意思,要不要比一比?看谁扔得更远,能在水面上打出的水漂更多?”
廉贞骨子里那份属于孩童(或者说她此刻外表年龄)的爱玩好胜之心,立刻被这话勾了起来。她暂时抛开了方才的尴尬,星眸一挑,带着几分不服气:“比就比!谁怕谁呀!”
于是,两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意外”的少年少女,就这么并排蹲在了渐暗的海岸边。你一颗,我一颗,将挑选好的石子用力掷向那片被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眷顾的海面。石子划出不同的弧线,落入水中,溅起高低不同的水花。偶尔谁扔得偏了,力道小了,或是石子沉得太快,便会引来对方毫不客气的、带着善意的打趣和笑声。
陈小玉似乎对这片海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后院,他知道哪块礁石的缝隙里藏着最肥美的螃蟹,哪个时辰涨潮时的浪花最为汹涌澎湃,甚至能根据海风的咸度和云彩的形状,预测第二天是晴是雨。他兴致勃勃地给廉贞讲着海边的种种趣事,声音清朗,眉飞色舞。他还热情地邀请她:“等明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来找你,带你去个地方!那里能看到海上最美的日出!我敢说,比你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都要壮观,都要好看!”
廉贞也难得地放松下来,跟他聊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些许经历。当然,她巧妙地隐去了关于仙力、星君、寻找兄长以及张元平真实身份的种种,只将自己描绘成一个跟着家中长辈和朋友四处游历、增长见闻的普通少女,含糊地提及遇到过会用戏法骗人的江湖术士,也远远见过体型异常高大、力大无穷的怪人。
说着,听着,廉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悄悄飘向身旁的陈小玉。看着他说话时亮得惊人的眼睛,听着他毫无拘束、爽朗开怀的笑声,感受着他身上那种与霍恒的沉稳可靠、赵子阳的温和博学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鲜活生命力的、带着些许野性与自由的气息……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而陌生的情愫,如同海面上初升的薄雾,悄无声息地在她的心湖间弥漫开来。
就连和他这样拌嘴、互相打趣,都让她觉得格外轻松、有趣,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能在这海风与笑声中被暂时吹散。尤其是当他眉飞色舞地讲述着那些海边趣事,眼中闪烁着如同最璀璨星辰般的光芒时,那一瞬间的神采,竟让廉贞觉得,比她在天界俯瞰了千万年的、那些永恒却冰冷的星辰,还要来得耀眼,来得……动人心魄。
“那……说好了,明天早上,我来这儿找你?”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金边也沉入了墨蓝色的海平面之下,天际开始泛起青黛色时,陈小玉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沾在衣裤上的细沙。他的声音在渐起的海风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廉贞也跟着站起来,闻言,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刚刚恢复常态的脸颊又隐隐有些发烫。她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自己鞋尖前的一枚贝壳,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软:“好……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家具体在哪个位置?明天……明天我好去找你。” 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暂住在张元平家,那牵扯太多。
陈小玉闻言,笑容更加灿烂,他伸手指明了村落中那处宅院的具体方位,又冲她用力地挥了挥手,这才转身,踏着轻快而矫健的步伐,沿着海边那条被月光微微照亮的小路跑去,清瘦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与起伏的沙丘之后,不见了踪影。
廉贞却依旧独自站在渐渐被夜色笼罩的海岸边,清凉的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带来远方潮汐的呢喃。她望着陈小玉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弹,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扬起一个清浅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摊开手心,里面静静躺着一颗方才陈小玉帮她捡到的、被海水冲刷得异常光滑圆润的白色小石子,触手温凉,却仿佛带着一丝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
她还不知道,这场在海边的、充满了意外与羞涩的邂逅,将会给她这段原本只为寻找兄长而存在的旅程,带来怎样意想不到的波澜与变数。她更无从知晓,眼前这个如同海风般自由不羁、笑容清爽的少年,在未来的命运洪流中,将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掀起何等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