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薛淼的身份公之于众,一切似乎终于到了可以坦诚相待的时候。
“先前的事,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淼淼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其他的,我现在,就都告诉你。”
廖鹰扁了扁嘴,歪着脑袋,似乎是在想从何说起。
“其实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是西夜,圣女明妲的外孙女。当年圣女明妲逃离西夜,便在边境平远,与一个大梁侠客,也就是我的外祖父结缘,便有了母亲,而后,有了我。”
“呼延珏,是我的表哥,此番来大梁,的确并非真心要求和亲,而是想把我带回西夜的。我答应了他,跟他回去,助他登上太子之位,算作他帮我杀了宜阳的谢礼。”
傅溦一直安静听着,廖鹰所言不错,的确都是他当年猜测过的结果,是而没什么惊讶,只是仍旧认真望着她的模样,似乎他满心在意的,只有她是否因为自己的身世有丝毫不快。
所幸,没有。
“那之后,你的打算呢?”
傅溦的问题,让廖鹰陷入了片刻的思索,半晌才答道:“我原本是没什么打算的,只是如今,听你说的,找个世外之地好生歇着,也很不错。反正你那么聪慧,我们应当不会缺钱。再不济,我还有一把力气。”
廖鹰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随性一歪,半边身子躺到了傅溦怀中,“总之,等到该还的都还完了,我们就离这些人远一些吧。”
傅溦伸臂轻环住廖鹰,将她拥入怀中,亲昵地用下巴蹭着她的额发,口里却冷静地分析道:“呼延珏不放你离开的可能,有九成九。你是圣女明妲的后人,一旦身份公开,自有民心威望,且以你的能力,若要领兵打仗,未必逊色于他。”
廖鹰一昂头,正对上傅溦垂下的眼眸,玩笑着反口问道:“我?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单论武功,我是比他强些,可排兵布阵的军法,我并不通。”
傅溦没有笑,正色答道:“那些,我会。”
廖鹰笑意收敛,却仍旧没有正面回答傅溦的话,“怎么?你想效仿伍子胥,去西夜建功立业?”
傅溦抵着廖鹰的发丝,摇了摇头,“我早已无心复仇,建功立业与否,由你决定。不论你要天下归心,还是边河宁定,我都会全力帮你。”
廖鹰终于叹出了一口气,她并非有心回避傅溦的问题,只是此刻的光阴如此温柔轻盈,叫她不愿意拿这些苦恼扰乱。
“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说得这些,我都想过。呼延珏有他的野心,太后,也有她的主意。将来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说到底,天下大势,从不为我左右,又何必徒增烦恼呢?”
廖鹰稍稍直了直身子,傅溦也顺势挪了挪身子,让廖鹰靠得更舒服一些。
“呼延珏曾说,想要天下一统,千秋万代。可古往今来,千百年间,多少分分合合,多少王朝兴衰,无非一姓起,一姓落。我既不愿为郑之一姓卖命,也不愿为呼延一姓卖命,钱货两清,我就要走了。”
廖鹰察觉到傅溦用自己的怀抱撑着自己的重量,也便不再坚持,松了力气,彻底落在傅溦的怀抱里,语气也温柔下来,“你可以放心,若是我不愿做的事,没人能勉强我。到时候,我带你逃跑。我们圣女一脉的女子,都是跑路的好手。”
月色撩人,廖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傅溦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累了吗?要去我的院里歇一会儿吗?”
廖鹰起了身,好似来了精神般瞪起眼睛,笑问道:“远不远?我想让你背着我,要是很远的话,那我。。。”
傅溦不由分说,弓起背向人言道:“来。”
廖鹰一跃而上,搂紧了傅溦的脖颈,趁着月色,路过花丛,和着虫鸣,廖鹰听到傅溦心口跃动的声音。
他没有开口,可她却听得分明。
“你不说话,在想什么?”
傅溦听到廖鹰发问,脚步未停,轻笑出声,“你猜一猜?”
廖鹰也极给面子,立时接口道:“我猜,你是在想,这样背着我走,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对不对?觉得我这个强硬又傲慢的家伙,居然也会这样撒娇?”
傅溦轻笑不答,却觉廖鹰将脑袋搭在了自己肩上,蹭了蹭自己耳际,说话吐出的气息正拂在耳上,怪痒的。
“其实小时候,我娘行走江湖就是把我背在肩上的,后来我长大了,还是爱撒娇,总想让我娘背我。十二岁那年,我们被仇人追杀,我受了伤,站不起身来,我娘想背着我走,可她中了剧毒,根本背不起我。”
傅溦脚步一滞,不知是否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正犹豫间,廖鹰复又开口,他也就浑作不知,继续走下去。
“后来我娘把我交给了我的生身父亲,让我从此跟着他去。我不肯,可我娘说,她便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教养,很多事不明白,才会吃亏,才会颠沛流离。我有父亲,至少不会被人骗,不会生如漂萍。”
“可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背过我。”
廖鹰将脸埋进傅溦的脖颈间,似乎有冰凉掠过,傅溦再次停了脚步,可廖鹰只是愈加搂紧了傅溦,哽咽道:“我可以忍受穷困,可以忍受飘零,可以共苦同死,但是,不能瞒我,不能弃我。”
傅溦第三次停下脚步,侧过脸颊,正色答道:“我不会瞒你,不会弃你。”
廖鹰仍旧抱紧了傅溦,接口道:“你发誓。”
“我发誓,我不会瞒你,不会弃你。若违此誓,就一辈子早起上朝,没有休沐。”
得到了傅溦的誓言,廖鹰似乎终于放下心来,笑了两声便依在傅溦肩上,不再言语,呼吸平缓,睡着了一般。
傅溦背着廖鹰,走进了他在此地的住所,是一座与周边景致无异的院落,只在偏院住着一对老夫妻,见傅溦趁夜而来,本想着终于有机会同恩公说几句话,一见恩公背上还背着一个睡着的姑娘,一时也不敢上前。
傅溦入了内寝,将廖鹰轻放榻上,又盖上了薄被,廖鹰睡得安稳,未被惊醒,面上还有几道泪痕,傅溦抬手为其擦拭,不由轻叹。
其实她没有猜对,他不觉得她是个强硬又傲慢的家伙,他觉得她,心肠柔软,又念旧情。
背起她时,自己与她所思相差不多,也是在怀念,他的娘亲。
他想起儿时,他的病情比如今重得多,路都走得不是很稳,他的母亲就将他背在肩上,那是他难得,觉得安宁的时刻。
他又想起母亲临终时,流泪不止,他以为母亲哪里疼,就忙着要给母亲喂药。
“好阿溦,娘不疼,不用吃药了。”
母亲枯枝般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泪眼之中,满是不舍,那时他看不懂这些,只是坚持着要喂药,“可娘一直哭。”
他说完这句话,母亲便哭得更厉害了,止不住抽噎道:“娘是怕,娘要走了,往后没有人陪着阿溦了。我的阿溦,生来就与别的孩子不同,我走以后,无人庇护你,无人能懂你,你要怎么办呢?”
傅溦倒无担忧,顾自答道:“那我自己活,娘不哭了。”
母亲摇头,“人都是聚在一起活的,你如何能自己活呢?旁人不懂得你,排挤你,鄙夷你,你要吃很多苦的。”
“我都,还没有看到你,结交志趣相投的友人,遇见一生相守的姑娘,想到这些,我怎么能闭上眼。”
那时候,母亲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却因为担心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不肯闭上,痛苦不已。
若死是解脱,又为何不舍?
他学着母亲安抚他的动作,侧卧在母亲身边,轻拍着母亲的肩背,口里哼着母亲为他唱过的,哄他入睡的歌谣。
他看到母亲终于闭上了眼,感觉到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他唱得支离破碎的歌声停了,他拍得毫无章法的手也停了,他蜷缩起身子,依偎在母亲的尸身边,感受她最后的温暖,不舍分开。
“会有的,娘,会有的,你安心走吧。”
“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有志趣相投的友人,也有一生相守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