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傅溦一早便知姜颂是躲到易家来,届时推说自己吃醉了酒不回宫去,留居外间,叫宫里的杀手寻不到她,待到了白日里,再议后话。
可在易家如此尴尬,易通又因是父母宴请,全然说不上话,姜颂实在是如坐针毡,自然也想着要再寻个地方躲了去。
傅溦这番话,正问在姜颂心坎上,忙追问道:“所在何处?”
傅溦早有准备,从容接口道:“就在这附近,待我送你前去即可。那个小院,我一直派人守着,一应俱全,你去了便能住下。”
又坐了片刻,傅溦与姜颂便称醉自易家告辞,拒绝了易大人与易通的盛情挽留,坐上马车,直奔了傅溦所说的那个小院中去。
的确是所距不远,却着实是个幽僻的所在,人烟稀少,院中只有一株梧桐树,如今已花落叶凋,只剩枯枝寂寥。院中有零星几个仆婢在此,将院落打扫的整洁如昔。
钧瑶见了感动得竟欲落泪,挽着姜颂的胳臂动情道:“这儿还同姑娘在时一模一样,您瞧这东院,是姑娘的卧房,那时候我就在这窗边看姑娘在院中练剑。”
言罢钧瑶便泪落不止,难再言语,姜颂四下打量一圈,回首向傅溦道谢,“我一走三年,你还留着这个院子,多谢你费心。”
“不必客气,这也是我的旧居,西院中还有许多我的藏书,经不起搬动,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傅溦说得云淡风轻,却叫姜颂着实一惊,复又打量一圈这个小院,方才试探问道:“所以,从前,我们是一起住在这个院子里的?”
傅溦点点头,接口道:“你在东院,我在西院。”
而后他走了几步,移到一条似乎是用剑在地上划出来的线面前,用脚比划了一番,“这是你说你要练剑,恐误伤到我划的线,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能越过这条线的。”
“这线,都要画到你门口了。我从前这么不讲道理吗?” 姜颂不由心虚地扁扁嘴,歪着脑袋好奇问道:“可你我怎么会住在一起,这也可以吗?”
姜颂恍惚想起自己的嫡母沈夫人,知晓易通将自己从河里救起时的愤怒,恨不能拿块贞节牌坊把她砸死,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与傅溦同住在一个小院子里。
“当年护国公府被抄,我沦落为奴,幸得太后救助才得安身,可我身为罪臣遗孤,她也深恐此举为姜家惹来祸端。左右这院子是姜相特地为你寻来的幽静所在,鲜有人知,她才有意将我安顿于此。”
姜颂不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傅溦虽则说得轻巧,可大族公子一朝为奴,其中辛酸恐怕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姜颂恐追问之下,更惹傅溦心伤,故一时未有下言。
倒是钧瑶止了哽咽,向姜颂不无愤慨地解释道:“这院子的由来,本是因夫人容不下姑娘,听了四姑娘污蔑姑娘的一面之词,便认定了姑娘私下打骂四姑娘,逼着相爷将姑娘赶出去,否则便要和离,带着四姑娘回了娘家,闹得人尽皆知。
“相爷无法,只得将姑娘养在这座小院里,再不准姑娘回姜家去,只我一个丫头跟着伺候姑娘,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岁,倒要姑娘来照顾我,是国公爷来了之后,大事小情,姑娘才有了个商量的人。”
这些事情,姜颂已然混不记得了,自然难以与钧瑶同悲同愤,可钧瑶一路艰辛,如何能够忘却。
那时她还那样小,一想到这院子里,打水洗衣,采买做饭的活计全落在她一人身上,日子只怕比先前在府里还要苦些,不免心中酸楚,便躲起来大哭了一场,哭完觉得好了许多,这才想起自己那诸多的活计。
可出门一瞧,井水已经打好了,铺盖也尽打理好了,原本说自己要睡一觉的姜颂,此刻正在厨房忙着烧饭,一见钧瑶入内,便招呼着她盛饭,口里道:“做好了,端出去就能吃。”
后来钧瑶才听姜颂说起,她先前跟着母亲在江湖上游走,也会碰上那连个客栈茶坊都找不到的地方,只能自己生火做饭,如今离了那一众仆婢跟着瞧着,虽说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却更自由自在了些。
若钧瑶不嫌弃跟着她住小院子,往后万事都不必她操心,只消得每月去姜家讨月钱去即可,毕竟姜颂私心,是再不愿见那沈夫人一面了。
姜颐尚在家之时,沈夫人是从未短过她们一次月钱的,甚至在傅溦来后,姜颐也时常自掏腰包补贴三人,故而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只是姜颐入宫之后,钧瑶去姜家讨月钱时便再没能见到沈夫人的面了,每每被人强硬地赶出府去,如此闹了两三回,讨不来钱,自然瞒不过姜颂。
姜颂并未恼怒,只是轻叹一口气,便再不叫钧瑶往姜家去了,成日里自己去镖局作打手或去酒家跑腿赚些散碎银钱,再往后,便是傅溦作了好些字画,叫钧瑶拿到市集去卖,生意极好,赚了不少,三人才熬过了那段没钱的苦日子去。
“这么看,我这个父亲,对我也不怎么样。” 姜颂耸一耸肩,转头望向傅溦,调侃一句道:“所以说,也不能只盯着摄政王,我看我父亲,也不是全无动机。”
“姜相大抵会在半月之后回京,你若有疑虑,届时也可亲自探查。” 傅溦轻抚下颌,作思考状,似乎当真是在思量姜相杀女的可能,“只不过你此番遇刺,姜相并未在京中,我私以为,他的嫌疑可以暂且排除。”
姜颂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难掩对自己父亲的失望,复又打量一圈这座小院,指着那间西院向傅溦问道:“我往后,可能要一直住在这里了,你的屋子若有要紧的物什,还是锁上?”
傅溦深深望一眼姜颂,摇了摇头道:“没必要锁,里面的东西,你都可以看。这里的人,还叫他们留下吧,若有意外,他们也可以保护你。”
姜颂温言“嗯”了一声,仰头望向桐树枯枝,清淡明亮的月色穿过枝杈,映在她的眼睛里,极了像少年望向她的目光。
“我不会越过此线,也烦请你,不要入我屋舍。”
少年淡漠的眼睛直盯着自己,“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记忆里模模糊糊想起这么一句话,那少年的模样,似乎就是年少的傅溦,一个恍神,姜颂觉得自己要记起往事了,可再一定神,脑袋仍旧是空空如也。
“姑娘怎么了?” 钧瑶握紧了姜颂手臂,满脸紧张。
“大概是困了。” 姜颂晃晃脑袋,随口答了一句。
傅溦见天色已晚,也不肯再多留,就此打道回府,姜颂与钧瑶也便入了她们原先所居的东院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