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那清脆的风铃声和歌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
面包车在无边的黑暗中又行驶了两三个小时,除了偶尔的发动机的嗡鸣音,再无其他声响。
后座上,那个建筑工模样的中年老哥身体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缓缓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向前探身,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胡师傅……咱……咱到哪儿了?”
胡青涯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前方被车灯照亮,一闪而过的路牌,乐呵呵地回答:
“快了快了,李老哥,快到你家地界了,前面拐进去就是李家坳。”
李老哥闻言,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地靠回椅背,喃喃道:“那就好……总算要到家了……”
他下意识地敲了敲自己那条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腿。
胡青涯一边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一边像是拉家常地问道:“李老哥,有些年头没回家了吧?”
“是啊……” 李老哥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思念:“好几年没回去咯……外面活儿忙,想着多挣点……
哎,没想到这次这么倒霉,从架子上摔下来,腿折了……
老板倒是仁义,赔了一大笔钱,听说直接打家里那口子卡上了……
也不知道她们收到没,钱够不够用……我这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利索,以后还能不能出来找活儿干……”
副驾驶座上,一直望着窗外的陆离,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侧过头,目光极快地扫过李老哥那条缠着绷带的腿,然后又无声地转了回去,只是静静地听着。
胡青涯笑着安慰道:“嘿,放宽心!就是断条腿嘛,现在医学发达得很,好好养着,半年就能跑能跳了,没事儿!”
李老哥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希望吧……早点好起来,家里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
“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回家就好好歇着,把伤养好再说,天塌不下来!” 胡青涯的语气总是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乐观。
说话间,车子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了路边。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条更窄的土路通向远处的黑暗。
李老哥疑惑地看了看窗外:“胡师傅,不开进去吗?这里面有路通到我家门口的。”
胡青涯摇了摇头,解释道:“嘿,这黑灯瞎火的,路又不熟,咱这破车动静大,开进去怕吵醒村里人睡觉,不好。就在这儿下吧,也没几步路了。”
李老哥听了,理解地点点头:“也是这个理,胡师傅考虑得周到。”
此时,后座另外两位乘客,那个喝水的年轻人和金发女孩,依旧歪着头沉睡着,他们似乎很困,对停车和对话毫无反应。
胡青涯率先下了车,绕到后面,拉开了侧滑门。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李老哥的胳膊:“来,李老哥,慢点,我扶着你。”
“哎,好,谢谢胡师傅。” 李老哥动作有些僵硬,尤其是那条伤腿,似乎极不灵便,在胡青涯的搀扶下,才艰难地挪下车,脚沾到了地面。
就在他站稳的瞬间,胡青涯那件旧外套口袋里似乎破了个小洞,一些白色的糯米粒簌簌地漏了出来,洒落在李老哥脚边的泥地上。
李老哥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胡青涯连忙不好意思地嘟囔道:“嘿!瞧我这口袋!
我家那婆娘给塞的,非说煮饭时放几颗这老家带来的糯米,有家的味道……
也不知道从哪个音符短视频上学来的,尽瞎折腾!”
李老哥闻言也乐了,深有同感地说:“哎哟,我家那个也是!视频的时候老念叨些从网上看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这个养生那个好吃的……”
胡青涯一边笑着附和,一边用力搀扶着他直起身:“来,李老哥,我送你一段,给你搭把手。”
“真是太谢谢你了,胡老哥,你真是个大好人呐!” 李老哥感激地说。
“没事儿!都是赶着回家的人嘛,你不方便,我送送你应该的。” 胡青涯说得自然而然。
站在一旁的陆离,无言地看着这一切,缓缓呼出一口气。
胡青涯这时也看向陆离,热情地邀请道:“陆后生,要不一起?送送李老哥,顺便去他家讨口水喝?”
李老哥也连忙热情邀请:“对对对!胡老哥,后生仔,都来家里坐坐,喝口热水再走!”
陆离目光扫过李老哥那僵硬的腿和洒落的糯米,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好。”
胡青涯那中指沾着一抹朱砂的右手,顺手将那扇沉重的侧滑门“嘭”地一声关上,朱砂抹上了门把手,然后门就锁死了。
陆离的灰眸在那关门声响起时,眨了眨眼,似乎被夜风迷到了眼睛。
随后,胡青涯搀扶着李老哥,陆离跟在后面,三人踏上了那条通往黑暗村庄的土路。
胡青涯一边走,一边用他那不算好听却带着独特韵味的嗓音,似唱似念地哼起几句古老的民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唷~离家的人儿要回头~翻过山咧蹚过河~莫问归期慢慢走~家中灯暖饭已熟~盼你归来解乡愁~”
歌声在寂静无人的夜野中飘荡,带着苍凉与安抚。
陆离跟在后面,目光扫过四周。
这条路很黑,没有一丝灯光,而且异常寂静,连夏夜常有的虫鸣蛙叫都听不到分毫。
但这三人,一个热情搀扶,一个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琐事,一个沉默跟随
仿佛谁都没有察觉到黑暗和这反常的死寂,只是默默地走着。
李老哥的步伐虽然一瘸一拐,显得有些僵硬笨拙,却走得很稳。
他的家在半山腰上。三人沿着蜿蜒向上的羊肠小道爬行。
路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散落的白色纸钱和鞭炮爆炸后留下的红色碎纸屑。
李老哥看到这些,叹息了一声:“唉,也不知道是村里哪位老人家走了……又少了一个熟面孔咯。”
胡青涯搀扶着他,声音轻轻地接话道:“人啊,都有这么一遭。
能安安生生地死在家里,躺在自己睡惯了的床上,闻着家里的味儿,听着家人的声儿走……
也算落叶归根,是福气咯。”
李老哥赞同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庆幸:“是啊……好歹没死在外头,没成了孤魂野鬼……起码,算是回家了嘛。”
走在前面的陆离,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了一些,露出一弯朦胧的月牙,清冷的光辉勉强洒落下来,在地面只投下两道模糊的影子。
胡青涯的,他自己的,却没有李老哥的。
他沉默了片刻,对着前方那蹒跚却坚定走向“家”方向的背影,用极低极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似是叹息又似是送别般,喃喃了一句:
“……一路走好。”